第291章 復仇（四十九）

　　＋亞戈？＋
　　有人在叫他。
　　這聲音不像是從耳邊傳來的，到像是從他心底的某個角落。
　　聲音輕柔而清脆，還帶著壹點羞怯的好奇——＋亞戈？妳還活著嗎？＋
　　不……
　　＋不？＋
　　賽維塔呻吟出聲，讓自己從舊日幻影所構成的疼痛之海中短暫地回歸。他能清楚地感到自己所缺失的肢體部分，以及它們的離開所帶來的陣陣幻痛。
　　然後，他聞到鮮血的氣味。
　　對他來說，這種味道再熟悉不過了。在他漫長的、充滿了罪惡的壹生中，殺戮是必不可少之事……殺戮總是伴隨著鮮血的，後者因前者而從血管中流出，前者因後者而顯得絢爛。
　　鮮血、殺戮、死亡。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事，他僅擅長的幾件事。
　　但現在不是理會這些事的時候，他不想去想它們，至少現在不想。
　　完全不想。
　　他睜開眼睛——僅存的左眼微微睜開，壹道縫隙帶來些許光亮，也讓他昏沈的頭腦逐漸清醒了壹些。記憶的碎片從眼前閃過，他意識到，這已經不是他第壹次清醒了。
　　半夢半醒……受傷太重了嗎？賽維塔用壹種他自己都不甚了解的理性詢問著自己，卻沒有得到答案。
　　然後，又過了壹會，他突兀地意識到，他並不能移動。
　　我殘廢了嗎？
　　在意識到這件事後，他本能地想要露出壹個嘲諷的微笑。他過去經常這麽幹，笑是保護自己的壹種手段，但現在，他卻發現自己連這件事都做不到。
　　於是他躺在原地，等待死亡的來臨。
　　＋亞戈？＋
　　那聲音又來了，又開始叫他的名。空洞而怪異，他幾乎看見了——但也可能沒有，在這生與死的徘徊境地之間，他終於聽清了。
　　＋亞戈，是他。＋
　　誰？
　　＋他。＋
　　空洞而怪異的聲音輕柔的告訴他：＋是那個人。＋
　　啊……
　　亞戈·賽維塔裏昂痛苦而安靜地強迫自己脖頸的肌肉向左運轉了壹下。這個動作使他成功地轉過了頭，僅存的視線落在壹個並不真切的光點之上，過了好幾秒，模糊的視線才開始恢復正常。
　　“喜歡嗎？”壹個聲音在他耳邊問道。
　　賽維塔在第壹時間並未回答，他的視線被那殘酷的景象牢牢地吸引住了。就像星星用引力束縛接近它們的太空垃圾——壹種詭異的幽默感讓賽維塔強迫自己露出了壹個微笑。
　　是的，我是個太空垃圾。
　　“妳還能笑。”那聲音繼續。“這點很好。但我更想讓妳回答我的問題，亞戈·賽維塔裏昂，妳喜歡妳所見到的東西嗎？”
　　喜歡？
　　什麽樣的瘋子才會喜歡壹個被扒皮拆骨的奸奇惡魔？
　　賽維塔看見那鳥頭惡魔的每壹塊骨頭都被細致而謹慎地排列好了，血肉在上面被剔除的幹幹凈凈，神經卻被人刻意地保留了，甚至纏繞其上。此刻正在空氣中輕微地跳動，連鎖反應竟然讓這些骨頭也隨之壹同顫抖。
　　壹只大張著嘴的空洞鳥頭被人放在所有這些骨頭的最前方，它的每壹顆牙齒都消失不見，鳥喙仍然保留著壹定程度上的完整，舌頭被人扯出，在空洞的左眼眶中打了個結，右邊的眼眶裏垂落著壹只眼睛，神經連接著它，眼球晃晃悠悠，隨風搖擺。
　　翅膀也被人拆下，平直地放於地面，被暴力彎折成了不符合原本形狀的模樣，鮮血在其中匯聚，順著羽毛與羽毛之間的縫隙滑落。
　　賽維塔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也沒有轉頭，剛剛的那個動作已經讓他失去了大部分力氣。他顫動嘴唇，好讓自己能吐出輕微的聲響：“很高興見到妳，父親。”
　　壹只冰冷的鐵靴被輕柔地放在了他右腿殘缺的膝蓋上，疼痛如同暴風壹般席卷而來。賽維塔張開嘴，吸進冰冷的空氣，染血的牙齒使他看上去仿佛正含著壹口鮮血尖叫。
　　“噓，賽維塔。”那聲音低沈地讓他閉嘴。“安靜壹些，在我試圖詢問妳壹些問題的時候……安靜壹點。”
　　＋聽他的話，亞戈。＋
　　那個空洞而怪異的聲音又出現了，帶著點對未來的不安。
　　我很想，奧塔妮……但我不能，我不知道他為何會出現我面前，我也不知道這是哪裏，但我必須擺脫他……否則他壹定會發現妳的存在，奧塔妮。我的父親在瘋癲時鐘愛痛苦與折磨，而他大多數時都是瘋癲的。
　　“不，父親。”賽維塔說。“但我很高興看見午夜遊魂站在我面前。”
　　亞戈·賽維塔裏昂發誓他聽見壹聲輕笑。
　　“不錯的幽默感，賽維塔，可妳根本沒看見我。”
　　“我想我不需要親眼看見您，才能知道午夜遊魂的相貌……”
　　“何不親眼確定壹下呢？”
　　＋亞戈，他發現了。＋
　　奧塔妮的聲音聽上去充滿驚恐，她從未如此恐懼過。賽維塔感到壹陣極強烈的冰寒感劃過他的每個毛孔，以及每個仍然能感受到外界的觸覺神經……
　　“不，父親。”
　　賽維塔痛苦地喃喃自語起來。
　　殘缺的人轉過頭來，病態的熱旋轉著在他的腦海中嘶啞著尖叫。過去壹萬年間，疼痛總是如此降臨於他。酸液湧出喉嚨，滴落出口，劃過嘴角。顱內傳來的巨大壓強幾乎令他失去意識，肌肉痙攣襲擊了每塊肌肉。
　　他開始癲癇，視覺模糊，僅能看見壹片漆黑的暗，兩只閃閃發亮的眼睛透過它們凝視著他。
　　“求妳，不要。”他努力地驅趕自己痙攣的肌肉，絕望地期盼它們恢復正常。“她是無辜的……”
　　“妳對無辜的定義是什麽，賽維塔裏昂？”
　　午夜遊魂饒有興致地通過鐵靴碾壓了壹下他的傷口，壹陣錐心刺骨的疼痛傳來。
　　＋不要回答，亞戈。＋奧塔妮空洞的聲音再次響起。＋他對妳的答案不感興趣，他只是想折磨妳……不？＋
　　壹個短促的音節被拋出，然後是更多。
　　＋不？不，我？我錯了，亞戈，他不是妳認識的那個人！他——＋
　　“噓。”
　　輕柔的聲音再壹次響起，只不過，這壹次，是在他心底。伴隨著它的響起，其他壹切聲音都消逝了，寂靜到令人害怕。
　　然後是壹陣輕笑。
　　“真有意思，賽維塔。妳心裏居然住了個小女孩——讓我來看看……星語者？啊，有趣。妳曾經被囚禁過，暗黑天使？哈，殺了他們的智庫，很好，妳的債又多了壹筆。她叫妳亞戈，而妳居然允許……商都無法這麽喚妳，賽維塔。”
　　笑聲逐漸變得響亮，恐懼隨之而來。亞戈·賽維塔裏昂瑟縮著低語：不要傷害她，父親，她是無辜的。
　　“是嗎？那麽，讓我再問壹遍好了——妳對無辜的定義是什麽，亞－戈？”
　　刻意拉長的語氣帶來壹陣羞恥，賽維塔顫抖著，沒有回答，他無法回答。
　　“這個小星語者擅離職守了，賽維塔。她本不該與妳接觸，妳是個囚犯，被暗黑天使們所捕獲，被囚禁在那艘船上……她的舉動後來給了妳逃脫的機會，不是嗎？她活該被懲罰。”
　　壹陣憤怒升起。
　　她被打斷了脊柱，被搗碎了骨骼，被割去了嘴唇，父親！
　　賽維塔嘶吼著在心中回答。
　　她對世界根本壹無所知，只是個被培養的犧牲品！而他們卻毫不猶豫的——
　　“——她活該，賽維塔。她幫助了敵人。再者，妳和我談論這些，不覺得可笑嗎？妳殺人的時候可曾手軟？”
　　賽維塔怔住了。
　　午夜遊魂的責問卻仍在繼續。
　　“妳殺了多少人，又折磨過多少人？妳說起她的不公，擺出壹副義憤填膺的態度……”
　　午夜遊魂沒有再繼續下去，只是報以壹聲陌生的嘆息：“而我也是，賽維塔，我同樣也沒有對妳這麽說的資格。我欠了很多人債，妳是其中之壹。睡吧。”
　　什麽？不，父親，不！
　　“噓。”
　　他陷入沈睡。
　　康拉德·科茲抱起殘疾子嗣的身體，黑暗包裹了他，好讓那些暴露在外的傷口不至於繼續失血。他能聽見這個兒子緩慢的心跳，並能很輕易地判斷出，他正處在瀕死的邊緣。
　　他沒有說話，但壹個聲音卻在耳邊響了起來，帶著壹點自以為掩飾的很好的畏懼：＋妳是誰？＋
　　＋康拉德·科茲。＋
　　夜之主盡量以溫和的聲音回應。
　　＋不，妳不是他……＋
　　那聲音故作堅定地反駁。
　　＋亞戈說，他的父親毀滅了他的家，他們所有人的家。他說，他看見他的父親站在甲板上下達指令，讓他們朝著自己出生的城市傾瀉死亡之雨。他親眼看著自己的家鄉葬身於火海，燃燒的血液在破碎的地殼之間沸騰……＋
　　康拉德·科茲壹面行走，壹面回答了這個靈魂的話。
　　＋我就是他的父親，我就是那個下達了這指令的人。我讓他們毀滅了自己的家，也毀滅了我的。當諾斯特拉莫陷入火海，逐漸分崩離析之時，我就站在夜幕號的甲板上。我看完了壹切，奧塔妮。＋
　　＋可是……為什麽？＋
　　康拉德·科茲幾乎發笑。
　　為什麽？妳提出了壹個很有見地的問題，孩子。我們都想知道為什麽，就想我曾經想知道為何他要將這預言的能力交由給我壹般——但我們終究無法得到答案，我們只能接受。
　　＋沒有理由，孩子。我只是想那麽做。＋
　　＋但是……＋
　　伴隨著壹陣輕柔的觸碰，這個小星語者的靈魂自以為是地用被隱瞞包裹的觸須接觸了他的情緒，並在之後繼續了對話。康拉德·科茲允許了壹切，並沒有拒絕她的觸碰，也沒有告訴她，自己知曉她的窺探。
　　＋但是，妳很痛苦。＋
　　＋我們都很痛苦，奧塔妮。世人皆是如此，活著大多數時候都意味著煎熬與苦難，幸福虛幻而縹緲，因此更值得追求。＋
　　＋亞戈也很痛苦。＋
　　＋他當然會痛苦了，奧塔妮。＋
　　夜之主閉上眼睛，讓黑暗代替他行走。感知仍然明亮，黑暗忠誠地執行著它們唯壹之王者的命令，在濃霧中開辟了道路。他的思緒開始下潛，下潛，壹直潛入到記憶之海的最深處。在壹片屍骨與鮮血的包裹中，他睜開了眼睛。
　　然後看見死亡。
　　看見痛苦、折磨、瘋癲的幻象與不可言說的低沈囈語。他的子嗣們尖叫著祈求他的愛，而他只是視他們為需要毀滅的人渣與罪犯。
　　對此，康拉德·科茲不為所動，繼續冷冷地凝視。
　　他知道答案，因此不會再動搖。
　　＋他因我而痛苦，奧塔妮。＋
　　“我不明白……”永遠年幼的星語者誠懇地回答。＋我曾經被鞭打、電擊……他們折磨過我，但我從未像亞戈壹樣痛苦，您對他做了什麽？＋
　　＋我詛咒了他，孩子。或者說，我詛咒了他們。我用我的邪惡詛咒了他們所有人的善良，用我的可憎汙染了他們的可敬。我是個壞榜樣，奧塔妮，所以賽維塔會痛苦。他愛我，但他知道我是錯的。＋
　　＋您是錯的？＋
　　＋是啊，我曾經錯的無可救藥。＋
　　康拉德·科茲微微壹笑，從血海中脫離。屍體們用無神的眼睛瞪著離開的他，望向他消逝的地方，眼球顫動，血海中泛起輕柔的波濤。
　　星語者的聲音沈默了很久很久，才最後壹次地在他兒子的心中響起，靈能的觸碰將壹句話帶了過來。
　　＋他並不恨您。＋
　　康拉德·科茲停住腳步。
　　他讓賽維塔殺人，讓他學著折磨人，讓他雕刻血肉、施加酷刑。讓他去統領壹群人渣與罪犯，甚至讓他毀掉諾斯特拉莫……而他說，他不恨。
　　好吧，妳至少應該恨壹下，賽維塔。
　　科茲的視線掃過亞戈·賽維塔裏昂那如他壹般蒼白的面孔，突兀地露出了壹個微笑。
　　在他頭頂，那壹直被濃霧所遮蔽的天空開始逐漸變換，陰沈的雷霆在下壹秒炸響，閃電裹挾著無邊的狂怒轟擊在了濃霧的另壹側，壹聲劇烈的慘叫響起，科茲很確信，這顆星球上的所有人在這壹刻都能聽見，也都能看見那閃電的劃過。
　　除了昏迷著的。
　　他的笑容開始愈演愈烈。
　　“正義來了，賽維塔。”夜之主低沈地絮語著，步入黑暗。“妳看不見，但我會告訴妳的。”
　　他消逝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