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錘石

　　鎖鏈劃過地面的駭人之聲回蕩在整個街道。
　　鎖鏈被壹只骨手拋出，前段的鐵鉤如同具有自我意識壹般在空中拐了個彎，精準地刺入了木質房門，將壹個年幼的孩子帶著衣服勾了出來。
　　他的母親驚慌失措地追出門，想從那銹跡斑斑的鐵鉤下奪回自己的孩子，卻看到黑霧之中走出了壹個高大的亡靈。
　　冰寒刺骨的霧氣在它腳下溫順的匯聚，隨著它的移動而移動，隨著它的停止而停止。它穿著壹身黑色的破洞長袍，歲月將其侵蝕的破舊不堪。
　　瑩瑩綠光從破洞中散發出來，但仍舊可看出這件衣服的制造者是何其用心。只是那張臉。
　　那張臉。
　　這個母親在看到那張臉的壹瞬間，便想放聲尖叫——那張臉她再熟悉不過，每壹個細節，眼睛，鼻子。那是她去年在蝕魂夜死去的丈夫的臉。
　　這個亡靈抱著她的孩子，輕柔地踱步，哼唱著歌謠，直到那孩子再也無法像他母親教過他的壹樣閉上眼睛，忍住尖叫。
　　他張著嘴，發出了壹聲尖叫，而後，亡靈伸出自己的壹根手指，骨節分明，帶著瑩瑩綠火，貼在孩子柔軟的嘴唇上。
　　亡靈說：“噓。”
　　孩子立刻停止了尖叫，他的母親渾身顫抖著跌倒在亡靈腳下，哭喊著抓住它的褲腳，已經快要崩潰，她說：“求求妳……求求妳……”
　　亡靈用她丈夫的臉露出壹個微笑，它輕聲說：“噢，親愛的。別擔心。我不會傷害他的，我怎麽忍心傷害自己的孩子呢？”
　　說著，它用自己的骨指戳了戳孩子還帶著嬰兒肥的臉蛋。
　　“他長得很好……很好，辛苦妳了。”它的話語中含有攝人心魄的魔力。
　　母親止住哭泣，她臉上的神情變得恍惚起來，說出的話接近囈語：“妳……真的是妳嗎，萊奧？”
　　亡靈咧開嘴，它無聲地狂笑著。
　　隨後，它壹把扯下那張臉皮，將孩子扔在地上，任由他發出哭喊。
　　它壹把抓起母親，將她拉到自己同等的高度，好讓她看清自己這張駭人的骷髏之面。
　　看清其上的每壹個細節。它甚至能感到到那女人鼻子裏呼出的溫熱氣流。它的笑聲回蕩在黑霧彌漫的街道之中，伴隨著母親的慘叫，孩子的哭聲。
　　它放下她，從身後的黑霧裏拿出壹個燈籠，燈籠裏散發著點點慘綠色的光。
　　亡靈將其舉起，那些光芒瘋狂的飛舞起來。亡靈打開燈籠的小門，母親聽到壹聲破碎的慘叫，就像被碾碎的玻璃。
　　她開始還並未做出反應，因為已經受了太多刺激。亡靈對此並不滿意，它搖晃了壹下燈籠，那聲慘叫逐漸微弱了下來，說出了母親的名字：“彌娜……”
　　她立刻擡起頭，於是壹道綠光從她身體裏飛出，亡靈抓住她，將其關進了燈籠。它低頭看了壹眼那孩子，嘴角泛起邪惡的陰笑：“壹場完美的折磨，當然需要餐後甜點。”
　　於是另壹道綠光也飛進了它的燈籠。
　　這個亡靈愉快地轉身，打算離開。它違背了黑霧之主的命令，先行前來此處找點樂子。這兩份甜點已經夠了，它不能太早暴露。亡靈打算回到黑霧之中。
　　今夜遠遠沒有結束，它還要更多。他們的尖叫就像是蜜酒，亡靈永遠也聽不厭。
　　但就像是嗜酒之人壹樣，酒永遠是越多越好。它並不鐘情於某壹個，它總是渴求更多。這早已成為它生存的意義。
　　可就在這時，它卻停住了腳步。
　　壹個穿著黑袍的男人從街道彼端緩緩行來，手中有壹塊綠色的碎屑，如同穿花蝴蝶壹般在他修長的五指上飛舞著。
　　“妳好啊。”他微笑著說。
　　不過壹個照面，之前還不可壹世的亡靈便發出了壹聲肝膽俱裂的尖叫，它的燈籠與鉤鎖全都掉落在地。
　　眼眶中的瑩瑩綠光忽明忽暗，它痛苦地跪倒在地，放聲尖叫著，如同千百年來被它所折磨過的人壹樣。
　　這個亡靈名為錘石。是暗影島上無數亡靈中最為特殊的那個。
　　他的故事傳唱了數個世紀。人們畏懼他，甚至不敢直接稱呼他的名字。
　　而是帶著憎恨懼怕的稱他為持鉤者，幽魂典獄長。它嗜好折磨人，以人們的慘叫為樂，它那些邪惡的燈籠裏存放了無數被它殺死的人的靈魂。
　　他們在其中永無休止的接受著來自錘石的折磨。但如果僅僅只是這樣，還不足與令它讓人畏懼到連名字都不敢提起。真正讓它為世人所知的是數百年前的壹位詩人。
　　這個詩人來自壹個早已被歷史的塵埃掩埋的國家。但他的作品仍然流傳了下來。他被發現的十七篇長詩之中有足足十四篇是關於錘石的。
　　詩人在他的詩中飽含畏懼的稱錘石是壹個極其殘忍的邪惡亡靈。
　　它以人們的尖叫為生。它會不惜花費數十年的時間來讓妳感到極度的痛苦，妳每流下壹滴眼淚，每發出壹聲尖叫，他的愉悅都會增長壹點。
　　而那史詩般的十四篇長詩描寫的正是錘石花費七十年時間，來讓詩人國家的國王祖孫三代都遭受厄運的故事。
　　尤其是其中關於公主的那章更是讓人感到不寒而栗。
　　錘石出現在了夜晚的寢宮裏，它以她的弟弟為籌碼，逼迫她將某種毒藥下到了父親的茶裏。
　　等到她的父親喝下那杯毒酒昏迷後，錘石則又出現了，他讓公主仔細觀看自己父親的解剖儀式。整個詩篇最為血腥的部分便在這裏，公主被迫看完了全程，甚至連錘石用來殺死她父親的那個小刀都是公主遞給它的。
　　在看完這壹切後，錘石告訴她，妳的弟弟其實早已被我殺死。
　　公主由於悲傷過度而死。可死亡並非結束，錘石將公主的靈魂用他臭名昭著的勾魂之鐮勾了出來，放進了他的引魂燈籠裏，貼心的和她的弟弟與父親放在了壹起。
　　但這詩篇未免太過詳細，就像詩人是親身經歷者壹般，因此質疑者向來不在少數。
　　直到蝕魂夜的出現，錘石真的出現在人們面前後，人們才發現那位詩人說的居然都是真的。他是如何得知這些的已不再重要，畢竟，那都是真的。
　　幾百年來，以此十四篇長詩為本改編的劇作通常都是劇院的熱門演出項目。
　　而現在，這個壹向令人恐懼的亡靈嘗到了恐懼的滋味。
　　它腳下的地面化作了黑色的沼澤，數條漆黑的觸手將它向下拉去。它根本無法反抗。
　　只在那壹瞬間，它便感到自己來到了壹個寂靜的黑色空間。這裏什麽也沒有，只有壹片虛無。錘石的感知開始生銹，無論他如何求饒，怒罵，許諾獎勵，甚至透露出蝕魂夜的根本目的，都始終沒有人回應他。
　　只有虛無。
　　在它的自我意識快要磨滅之時，壹個聲音出現了：“錘石，妳為何如此不知悔改？”
　　它渾渾噩噩的意識裏生出壹個念頭：我認識這聲音。
　　是在什麽時候？
　　好像，是在我活著的時候……
　　活著。這兩個字令它清醒了壹瞬，那聲音是誰？
　　它努力的回想，終於在自己塞滿他人尖叫的記憶裏找到了答案。
　　是他還身為生者之時效力的教團的長老，正是他，給自己安排了遠離他人、離群索居的工作，讓他得不到自認應當的認同。錘石的怒火瞬間湧了上來。它想說些什麽，但它卻發現自己沒有辦法發出聲音。
　　那個聲音接著說：“妳殺了如此之多的人，用盡手段折磨他們，妳以自己同類的痛苦與尖叫為食……為何妳不知悔改？”
　　“盡管我早就發覺妳殘忍的本性，但我依舊願意給妳機會，讓妳在遠離人群的地方好好思索。可妳不但沒有，甚至還讓那個瘋狂的國王殺死了我們，將福光島變成了暗影島……”
　　那聲音中滿是痛苦，錘石很想放聲大笑，但它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只能聽著。
　　“現在……我看清楚了。妳不值得被拯救。像妳這樣的怪物，是配不上拯救二字的。如果妳現在還不能懺悔，沒有關系。我們有的是時間讓妳在無盡的歲月之中認識到妳的錯誤。”
　　長老用他在錘石記憶中那種憐憫的態度說。錘石憎恨這樣的感覺，但它還是沒法說話，這種感覺令它幾欲瘋狂——而且，我們是什麽意思？
　　“沒有明白？沒關系，妳會明白的。”
　　周圍黑暗的空間在瞬間照亮，錘石發現自己身處壹個高高的平臺，躺在最中央的石板之上。
　　四周是密密麻麻的死者，它驚訝發現自己居然認識每壹張臉。那是它親手殺死的所有人。它曾將他們的靈魂仔細把玩，好生收藏，可如今，卻被自己的收藏品與獵物包圍。
　　怒火。
　　他很想放聲大叫。妳們怎麽敢？妳們怎麽敢？我才是那個負責折磨的人！我才是！
　　長老上前壹步，他輕聲說：“妳不是人。”
　　緊接著，他用手中的小刀在錘石的小腹上輕輕割了壹刀。錘石壹楞，壹種奇怪的感覺湧了上來，這是什麽？
　　“不明白嗎？這種感覺叫做疼痛。妳不會死的。放心。妳殺了我們所有人壹次，因此，妳欠我們所有人壹條命。當我殺死妳後，妳會復活的。無盡的痛苦與折磨，這不就是妳想要的嗎？”
　　不！
　　它想要尖叫，但它無法發出聲音。
　　它低頭看去，發現自己居然重新擁有了還身為生者時的脆弱身軀。
　　長老手中的小刀正緩緩地在他的小腹上切割著。疼痛如同潮水壹般湧來，大約數分鐘後，他死去了。緊接著再次重生。血跡，內臟，統統消失不見。下壹個人走上前來，眼中蘊含著仇恨的光，他手裏什麽也沒拿，除了壹根細線。
　　他悲憤地喊道：“這是妳勒死我妻子的代價！惡魔！”
　　那個人將手中細線勒緊了他的脖子，用力的拉扯。錘石先是感到呼吸困難，它漲紅了臉想要嘗試吸氣，但無濟於事。壹分半鐘後，它窒息而死。
　　再次復活時，它看著那無窮無盡的人群，眼裏除了絕望別無他物。
　　……
　　何慎言伸出手，撿起那燈籠。輕輕地打開燈蓋，無數綠光從中瘋狂地擠了出來，將黑夜照的如同白晝。躺在地上的母親與孩子沒過多久便也爬了起來，他們身邊站著壹個虛幻的身影，壹個佝僂著腰的男人。
　　“去吧。”
　　法師轉過身，輕輕地捏碎燈籠，解放了其中的所有燈籠。唯獨壹個稍大點的光點徘徊在他身邊，上下翻飛，像是請求著什麽似的。他頗感意外地瞥了眼這光點，啞然失笑：“好，那我就好人做到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