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黃金王座之上

　　莫德凱撒。
　　壹個古老的暴君，壹個勇氣可嘉的凡人，壹個……可敬的凡人。
　　是的，這就是法師對他的評價。他不討厭有野心的人，更何況，莫德凱撒放言自己要挑戰死亡，他做到了。
　　只憑這壹點，他就有資格得到何慎言的敬意。但這微不足道的敬意還不足以讓他在這個時候對莫德凱撒的復蘇視若無睹，畢竟，現在他頭頂上還有壹個來自域外的邪神正註視著他呢。
　　法師能感覺得到，祂對自己充滿興趣的眼神。那種夾雜了愛、欲望、欣賞與摧殘欲的惡心眼神。為了不被祂那熾熱的眼神所幹擾，何慎言甚至不得不封閉壹點自己的感知。
　　該做正事了。
　　大廳之中褻瀆的景象開始壹點點重組，它們被純粹的魔力同化了，壹點點化為了空氣中的微小分子，肉眼無法觀察到它們的存在。在不久之後，這些在活著時被活生生雕刻成藝術品的可憐人就會隨風而逝。他們變得墮落的屍體經由法師之手化為了從前純潔的模樣。
　　這也是他唯壹能為這些人做的事了。
　　他們之中有平民，有士兵，有達官貴人亦或者是街邊的乞丐。那個女人真的是在單純憑著自己的興趣去玩弄凡人們的生命，將他們視作玩具，或者是好用的玩具。這種事情屢見不鮮，何慎言逐漸開始意識到，自己這樣的人才是異類。
　　壹個強者……壹個像他這樣有著底線與自我約束力的強者非常稀少。
　　他復雜的思考沒持續多久，何慎言面無表情地低下了頭。猩紅的魔力在他周身壹閃而過，地底躁動不安的死者們就被趕了回去。他聽見壹聲沈悶的怒吼，像是壹塊正在被鐵錘擊打的鋼鐵，又好似死人們從喉嚨裏發出的哀鳴。
　　壹股惡意鎖定了他，何慎言笑了笑，妳看我？
　　那我也看妳！
　　他反手就朝著那個鎖定他的意識扔了十幾個精神震顫，在確信莫德凱撒被這壹下打的不輕後，他才停止了動作。
　　至於現在……該處理色孽的入侵了。
　　說是入侵，其實倒不如說是樂芙蘭主動的呼喚。借由她那墮落的儀式與那些作為祭品的凡人，色孽得以將自己的目光投向這個遠在數萬個世界之外的新地方。
　　那麽，要怎麽做呢？
　　在他還在思考之時，壹個冰冷的意識向他發送了‘通訊請求’。
　　是帝皇。
　　何慎言嘆了口氣，好吧，妳到底想幹什麽？
　　……
　　還是那個黑暗的空間。
　　男人換了壹身裝扮，他此時穿的像是個種地的農夫，壹身麻布衣衫，甚至還沾著土。但這兒是意識空間，他哪來的地種呢？
　　看了他壹眼，何慎言平靜地問道：“有什麽事？”
　　“我是來提示妳的，或者說，是警告。”
　　男人對他的態度不以為意，顯得雲淡風輕：“只是想告訴妳，祂的影響不是那麽容易就能被清楚的——在世界上的某些地方，腐化可能已經開始了。瘟疫、戰爭、愛……還有那些追求智慧與權術之人。妳要小心了，法師。”
　　“我只想知道壹件事，要怎麽讓這個見鬼的紫色光柱從這地方滾出去。”
　　男人笑了笑：“關於那個，妳不必擔心了。”
　　“什麽意思？”
　　“已經有人準備出手相助了……很美麗的生物。”他如此評價道，隨後話鋒壹轉：“倒是妳，法師，我很少見到妳這樣的人。”
　　“我？”何慎言反問道。“我是什麽樣的人？”
　　面容普通的男人並不回答這件事，他低下頭，表情變得有些肅穆。四周黑暗的空間開始緩緩變化，壹顆旋轉著的藍色星球在他的背後顯現了出來。無論是男人還是何慎言，都對這顆星球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他緩緩說道：“這不重要——法師，我的評價對妳來說什麽也算不上，不是嗎？妳不是我那些不成器的兒子，也不是像克羅諾斯壹般將我的認同視作生命的狂信徒。妳是壹個少見的，對我有著清晰認知，也對世界有著清晰認知的人。”
　　“這才最為難得。”
　　“我還以為像妳這樣的人類之神會比較希望所有人都信仰妳呢。”
　　“恰恰相反。”帝皇答道。“我希望人類在某壹天能夠徹底拋棄我，將我掃到歷史的垃圾堆之中，最好是將我的存在完全忘記。不要有任何人來提起關於我的壹點事情。只有這樣，才是最好的。”
　　“妳倒是跟我見過的那些神明都完全不壹樣啊。”
　　“妳見過許多神明嗎？”
　　“沒有壹百個，也有八十個。但多數都是些土著神，沒妳這樣的力量。他們終其壹生也只不過是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凡人們的供奉罷了，對他們遭受到的苦難卻視若無睹。這點尤其讓我憎惡。”
　　帝皇面色平靜地點了點頭，他說道：“宗教於人類毫無用處。”
　　“但妳現在好像正在用宗教控制著妳的帝國啊，帝皇陛下。”法師促狹地笑了笑，帝皇無奈地搖起了頭。隨後，他也笑了起來。
　　“妳說得對，法師。這也正是我的無奈之處——我痛恨的東西，此時反而是能夠讓人類繼續茍延殘喘下去的解決方案之壹。即使這是壹劑慢性毒藥，會帶來數不清的腐敗、冤假錯案與自相殘殺也是壹樣。宗教啊……唉……”
　　他深深地嘆了壹口氣，此時此刻，他看上去與帝皇這個身份毫無關系。倒更像是個對窮困潦倒的家裏毫無辦法的中年男人。
　　何慎言四處張望著，他知道這只是幻術，但他不願去戳破它。
　　無數顆美麗的星球都在緩緩旋轉著，人類的龐大艦隊在銀河之中緩緩行進。人們在各個星球上自由的來回，安居樂業，四處旅遊。壽命被科技提升到了極高的水平，沒有無法根治的嚴重疾病。人們可以肆意選擇自己想要生活的方式。
　　沒有戰爭，沒有殺戮，沒有爭鬥。如果妳想成為壹名畫家，去吧，妳想成為壹名懸浮出租車司機，也可以。妳們並無高低貴賤之分——蓋因壓迫者已然離去。
　　人人平等。
　　這句可笑的空話此時此刻居然真的實現了。
　　何慎言笑著搖起頭，他意識到，自己不願去戳破這層美麗的泡沫的原因可能就在這裏。這景象美到就算他明知道只是泡沫都不願意去戳破。有誰能拒絕這樣壹個未來呢？
　　帝皇微笑著問道：“很美，不是嗎？”
　　“是啊……只可惜，這只不過是個不可能實現的美夢。”
　　“會實現的——終有壹天。”帝皇堅定地說。
　　何慎言心中有某個地方被觸動了，有些人就是不懂得該如何說好話。他們越想表達自己的情緒時，從嘴裏說出的話反而會越傷人。就像此時的他。法師嘲笑地說：“妳怎麽如此愚蠢？”
　　“愚公移山罷了，難道妳沒聽過這個古老的神話嗎？”帝皇淡淡地笑著，對他的嘲諷毫不在意。
　　他微笑著說道：“我當然知道人類是壹個怎樣的種族——目中無人、自大、戰爭狂、對環境的破壞毫不在乎、殺戮同類的方式日新月異。但我也清楚另外壹件事。”
　　“壹件妳也很清楚的事，對不對，法師？妳也清楚這壹點。”
　　何慎言的嘴抿得緊緊的，還在嘴硬：“不，不清楚。妳這人真是令人生厭。”
　　帝皇笑了笑：“我記得，妳曾堅定的認為我是個神明。”
　　他們的談話沒能再繼續下去，帝皇接著說道：“和妳聊天很愉快，法師，但我得先離開了——它們已經發現妳了，要註意……”
　　帝皇的最後壹句話伴隨著四周銀河的破碎消失的無影無蹤，何慎言站在不朽堡壘的大廳之中。頭頂上那褻瀆的氣息已經消失了，他臉色平靜。
　　只有雙手握得緊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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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拉。
　　又稱地球。
　　這個所有人類共同的母星，現如今已經變成壹個徹頭徹尾的巢都世界的可悲星球之上，帝皇的宮殿之中。
　　在這神聖的宮殿之中的王座之上，妳看不到任何與‘帝皇’二字有關的東西存在。
　　相反，大多數有幸來到這地方的人都只能看到壹具坐在王座上的腐屍罷了。他的面容與身體都變得腐敗不堪，那些早已變得腐爛的肌肉組織有不少甚至還掛在他的骨頭之間。
　　他坐在王座之上，黃金的王座——無數代表了人類純潔性的沒有變異的顱骨堆放在他的腳下。那些記載著他神聖話語的句子被最虔誠的修女抄寫過後小心翼翼地釘在了他的手邊。
　　聖香緩緩燃燒著，那令人感到平靜的氣味卻沒能讓他的痛苦減輕分毫。畢竟，他還活著。
　　無數泛著冰冷金屬光澤的鐵管從那背後的王座插入到他的身體之中，勉強維持著這具腐屍的生命。是的，盡管令人難以置信，但他的確還活著。
　　以令人難以接受的方式，以褻瀆的方式，以最痛苦的方式。
　　儀器的聲音在這宮殿之中單調的響著，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直到某個瞬間，這具腐屍從喉嚨裏吐出了壹聲痛苦的呻吟。下壹秒，數十個黑影就不知從哪出現了，來到了他的王座之下，單膝跪地，虔誠地低著他們的頭顱。
　　但腐屍沒再說話，他那與骷髏沒什麽兩樣的腦袋上，空洞洞的黑色眼眶之中，流出了壹滴眼淚。
　　“他在哀悼？”壹個聲音肯定地說。
　　“為什麽而哀悼？”
　　沒人回答。
　　“帝皇啊……”有人虔誠地說著，甚至希望他能夠將那痛苦分擔出來壹些在自己的身上。而腐屍毫無動作，就好像那眼淚是錯覺壹般。畢竟，他的淚腺早已經被切除了，又怎麽會流淚呢？
　　幾聲低語響起，很快又消逝了。腐屍沒再繼續動彈，黑影們也消失不見。
　　在儀器單調的滴滴聲之中，在聖香緩緩燃燒的香味裏，面容腐朽、破敗而可怖的人類帝皇坐在他的黃金王座之上，在難以言喻的痛苦之中繼續庇佑著人類。
　　他對這份疼痛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