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五章 蒼生

　　隔了壹會兒。
　　劉公贊笑嘆：“貴會真是神通廣大，無處不在。仿佛天地之間，到處都是妳們的人了。”
　　“但可用的人不多。”清水道人看看他，“李雲心能夠得到妳，真是他的福氣。”
　　“以誠待人，自然會有人效力。”劉公贊微微搖頭，“我與他不過是意氣相投罷了。但木南居主人貴為壹會尊主，怕是想要用誠也難。沒人會相信妳的誠意。這壹點，並不是妳的錯處。”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實際上在不動聲色地觀察這位木南居主人的臉色。
　　因為他意識到眼下的事情似乎有點不對勁兒。
　　當李雲心在陸上的時候，木南居主人屢次向他示好，但從不露面。劉公贊那時候本以為這位主人是有什麽難言之隱——譬如真龍，要保持神秘感與威懾力——因此才不現身。
　　但如今見她，知道她手段高明。連自己如今的境界都瞧不出化去剛才他那壹掌的到底是何種神通。這意味著他此前的猜測不成立。
　　然而，她卻來見了他。
　　且在兩人交談的時候，這位木南居主人對他表現了相當的關註與尊重。劉公贊認為可以排除對方想要拉攏自己、將自己收為她用的可能性。因為他與李雲心的交情，人人都清楚的。他絕無可能轉投他人。以這位主人的眼界，不會想不到這壹點。
　　那麽他能夠想到的另外壹個可能性，就是她想要通過自己，來扭轉李雲心對她的印象了。
　　自己的話，心哥兒會往心裏去。如果自己能夠“美言”幾句，甚至在雙方溝通的時候僅僅是保持“中立”的態度，也會令李雲心的態度發生微妙變化。
　　可這位木南居主人又是何等人物呢。人世間的帝王於她而言，或許都是螻蟻壹般的存在。自己不過是得道壹年有余，所擁有的僅僅是修為、同李雲心的親近關系罷了。竟叫她這樣的人“紆尊降貴”、親自來見。
　　好比當初的離帝對壹個市井之間的匠人平等相待了！
　　這便意味著，如今李雲心所做的事情，對她來說是極其要緊的。也許對她而言，事情正進行到了最為關鍵的壹步。
　　這壹點，還有別的證據。
　　她竟提議叫琴風子帶他們兩人去蓬萊。
　　剛才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劉公贊的心裏也是微微壹跳。因為即便以他如今的身份，都不樂意叫壹個境界低微的方士“帶”自己去蓬萊。這種做法對於壹個強者而言，實在難以接受。便好比人間的帝王很難接受喬裝成壹個乞丐避禍壹般——除非萬不得已。
　　木南居的主人，在某個事情的極關鍵時刻，因為萬不得已的理由，要去找真龍。為了什麽？
　　以劉公贊目前的眼界見識，他只能猜，是為了力量。
　　擁有強大神通的存在，還能為了什麽呢？
　　她想要真龍的力量？可是怎麽要？她又是怎麽同真龍攀扯上了關系？木南居的目標，不壹直都是共濟會的麽？
　　因而，他以有些過分的說教語氣，對她說“這並不是妳的錯處”。
　　她應該表現出明顯的不悅的。
　　但……
　　清水道人笑了笑：“妳說得有道理。”
　　又像是有幾分感慨，再將劉公贊打量壹番：“相比李淳風，妳倒更像李雲心的父親。”
　　清水道人的回答，與劉公贊預想的壹致。她沒有不悅，反倒愈想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以她的身份地位、說出這麽兩句話，已經近乎諂媚了……
　　如果心哥兒在就好了！他在心中大叫，他壹定會猜得出這個女人究竟想要什麽！！
　　但如果叫他自己來猜，他所能得出的結論也僅僅是——這個女人的確懷有強烈的目的性。她對琴風子說的話不是假的。她想要去找真龍做些什麽，態度極不友善。她的確可以成為壹個暫時的盟友，叫李雲心擺脫困境！
　　她從前也是這樣想的。但心哥兒拒絕了。到如今……這個主意要叫他來拿了。
　　劉公贊沈思壹會兒，終於開口道：“我們是朋友。那麽，貴會在無生仙門裏，還有多少人？我能做什麽？”
　　清水道人笑起來：“不多，但足夠。我們在此靜等琴風子的消息。我猜，用不上壹天的功夫。”
　　“那麽就壹同等壹等吧。”
　　兩個人便在站立在這塊礁石之上，遠眺大海。
　　倘是凡人，這樣的氣氛就會顯得有些尷尬。但兩人都是超凡的人物，不會在意這些事。既然心裏都大概清楚彼此的需求，反倒能說得起話來。但所說的也只是有關功法、神通之類的東西。
　　清水道人對於龍族的事略有興趣，劉公贊便泛泛地談壹談。
　　劉公贊對於木南居如何經營勢力有興趣，清水道人也泛泛地談壹談。
　　其間只有幾句話叫劉公贊留意、多心。
　　在談到如何隱秘傳遞消息的時候，劉公贊誇贊木南居的人幾乎“無孔不入”，效率高得驚人。清水道人卻微微壹笑，看他，說：“也不是事事都清楚。有些時候，即便是花了力氣想要關註的人，也可能脫離掌控。”
　　“譬如前些日子，妳忽然消失了半月，不知所蹤。我會上下都查不出——到底是去了哪裏？”
　　劉公贊想了想，說：“見了些心哥兒從前的朋友，照拂壹番。不想叫他們參與到這些事情裏，所以不便說。倒另有壹件事，想聽聽貴主人的看法。”
　　“請講。”
　　劉公贊看著她：“我聽說鵬王已出世了。卻壹直沒有動靜，仿佛在圖謀些什麽。貴會怎麽看？”
　　清水道人搖搖頭：“不清楚。”
　　這樣的回答當中所蘊含的意味，顯然並非“不清楚”，而是“不願說”、“不願提”。
　　劉公贊心裏又有些了計較。微微壹笑，不再追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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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風子回到蓬萊島，立即去見了紫夜真人。二人布下禁制，琴風子將所見所聞全部細說出來，而後等待紫夜真人的決斷。
　　叫他感到意外的時候，紫夜真人只考慮了不到壹刻鐘的功夫。而後他在空曠寬廣的大殿中說：“可以。”
　　琴風子沈默壹會兒，低聲道：“可是，真人。如此……我們有可能成為仙門的罪人。”
　　紫夜真人笑了笑：“什麽情況下，我們才會成為仙門的罪人？”
　　“在，老祖本心無私，是我們妄生憂慮，錯怪了老祖的情況下。”
　　“但在那種時候，老祖在，仙門同修在。有什麽人能損得了仙門的根基呢？那時候，仙門無損。有損的，只是我們這些人罷了。如果真是那樣，即便是我們被驅逐或是殺死，又如何呢？我們不過是為仙門盡心盡力，只是走錯了壹步而已。”
　　“世間沒有兩全法。要做所有人都不敢做的事情，便要冒險。庸人不敢冒險，只有勇士、心中真正有仙門的人，才會冒我們這樣的險。如果這樣，縱使成了罪人，我們也問心無愧。”
　　琴風子欲言又止。他思索紫夜真人所說的話，又低聲道：“但……還有壹種可能。錯在老祖，而不在仙門。引外人入海，倘若連仙門也被……”
　　紫夜真人專註地看了他壹會兒。壹直看到琴風子訕訕地閉口不言，才低嘆口氣：“妳能在心裏生出疑惑，敢於懷疑老祖做的事，說明妳是壹個有勇氣的人。”
　　“妳有了這樣的勇氣，眼下又為仙門擔憂，說明妳是壹個有胸懷的人。但，師弟，妳的胸懷，還不夠大。我問妳。我無生仙門建立數萬年，壹直以來，所追求的是什麽？我們苦修神通，除了得長生之外，還要追求的是什麽？”
　　琴風子略茫然地答：“為了……回到陸上，重振玄門。”
　　“重振玄門，又是為了什麽？”
　　“為了……為了……”琴風子猶疑著。心裏倒是有個答案。可在他看來，那個答案太過……光明。他想到自己眼下在做的事，從前做過的事，到底不敢說出口。
　　於是紫夜真人替他說了出來：“為了天下蒼生。”
　　他說了這話，在殿上踱了幾步：“就連那李雲心在陸上的時候都說過，要建立壹個樂土。在那片樂土當中，人與妖魔和諧共處。難道我們卻想不到這壹點麽？如果真是我們想錯了老祖——老祖在洋上為我們這些妖魔傳授神通、講做人的道理——他又是為了什麽？不也是為了這件事麽？”
　　琴風子發楞。此類的話，劉公贊在礁石上也對他說過——說李雲心在那壹天告訴他，他所做的事，也是為了人的未來。而今再聽到類似的言語從紫夜真人口中說出來，他倒是真地忍不住去想……
　　是不是因為囿於自己的境界……心中所想的，也沒有這些人那般高遠呢？
　　他莫名感到壹絲慚愧。便聽到紫夜真人說：“去吧。”
　　他再沒法子說什麽，只能行壹禮，退出殿外。
　　走到殿外的臺階上，再擡眼看蓬萊島上的延綿山峰、殿宇，看遠處的海與天，低嘆壹口氣：“老祖。我們只是為了仙門。為了……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