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七章 我們是同誌了

　　小妖魔保護協會——聽這名字，群妖壹楞。這些家夥的文化素質都不高，可沒什麽“望文生義”的本領。因此壹時間面面相覷。
　　李雲心早料到他們是這反應，揮了揮手：“我知道妳們不懂。終究今夜還長，我給妳好好說壹說。要知道——”
　　“天下已經不是從前的天下了。這壹點妳們都知道，但是該沒什麽切實的體會。這不要緊……妳們很快就會覺察到變化。但在此之前有些事情應該先想壹想。譬如說——以後妳們這些妖魔在世間行走，沒了玄門的修士找妳們的晦氣，妳們打算做些什麽事？”
　　在之前這段時間裏，這些妖魔為了得到寶貝、保住性命而忙來忙去，並沒有時間來思索如今李雲心提出的這個問題。但到了這時候他們意識到這的確是應該考慮、也即將要面對的問題。
　　其實說是“問題”也不合適——對於這些妖魔來說可不是什麽“問題”，而意味著……
　　“要、要、要去祠堂裏，把那供果兒都吃了！”先說話的是個身形細長的妖怪，手背臉上都有絨毛。或許與睚眥座下的大妖王“人君”壹樣，都是猿猴得道。但這壹位的道行遠遠不及人君，不過是剛晉入化境罷了。能在這接二連三的浩劫當中活下來，也算是命大。
　　壹說就被恥笑，笑他只有這麽壹點的誌氣。
　　他也覺得害臊了。便抓耳撓腮，忙道：“供、供果兒要吃，那祠堂也要住下來，哎、哎呀，叫那村裏的人天天來上供——”
　　這麽壹說群妖笑得更厲害，壹時間氣氛倒有些緩和了。便又有個化境巔峰的妖王譏笑他：“妳這小猴子，只有針尖兒那麽大壹點的誌氣。難道沒有聽渭水君說麽？玄門都破滅了，天下盡是咱們的。妳還吃甚麽果子、睡甚麽祠堂？”
　　“要是我，嘿嘿！”
　　不曉得此妖是個什麽玩意兒得道。生得圓圓胖胖，雖有了人臉但眼睛細細，但看起來倒像是壹只憨態可掬的熊。
　　“我如今的洞府旁乃是慶國的豐城縣。等我回去了，先進縣衙把那老東西給吃了——那老東西此前請了幾個劍宗的劍士來找我晦氣，幸好我命大！”
　　“再將他的衙門換成我的洞府，叫我洞裏的小的們全進城去——先大宴三日！那豐城縣裏有上千人，都捉了關起來，單吃也能吃上個壹年半載。嘿嘿……吃了豐城縣再去吃瀏陽縣，吃了瀏陽縣就要吃到定義城……啊呀呀——”
　　妖魔們真身不同，因而興趣性格千差萬別。但唯有壹樣出奇壹致——便是對於人的血肉的熱愛。
　　並非所有的妖魔都愛食人。也有壹些不喜歡吃，只喜歡拿來用拿來喜愛的。但絕大多數的……還是愛“人身當中獨特的味道”。或許這種味道並不存在，或許他們喜愛的只是求而難得的感覺、喜愛看到人恐懼而無可奈何的情緒。
　　但終究物以稀為貴。達官貴人盅裏的魚翅，去了那些精心烹制的湯湯水水，難道當真有什麽出奇的滋味麽？
　　妖魔們化人形以求繼續修行，也相信“以形補形”、食人可以叫自己的功力更加精進的道理。倘若站在妖魔的角度來看……與那些吃火爆腰花以求固本培元的人差別並不算大。
　　這位妖王如此描繪壹番未來的圖景，便引起了壹大片的共鳴。
　　此前他們被李雲心留下不曉得禍福。到這時候略放了心又談到此種話題，大抵也就相當於世俗間壹群男人談到了女人吧——壹時間各抒己見，氣氛熱鬧非凡。
　　李雲心便微笑著看他們說這些事、壹言不發。
　　如此足足過去了壹刻鐘的時間嘈雜聲才漸漸平息——這些妖魔修為低，自然膽小怕事，察言觀色的本領也得比橫行無忌的大妖王強壹些。要不然，都不會有命活到如今的。於是想起了壹件事。
　　據說這位渭水君，此前是個人的……
　　如今他們當著渭水君的面大談如何吃人，豈不是老壽星吃砒霜——嫌命長麽？
　　想到這壹則額上便滲出冷汗，再連半個字都不敢說。
　　就等他們這樣自己沈默下來，李雲心又笑了笑：“以前我都不知道，妳們吃人能吃出這麽多花樣兒來。”
　　群妖心頭壹寒，曉得要糟。
　　豈料這位渭水龍王又道：“只不過依我看，妳們這花樣兒還不夠精致。”
　　“世俗間的尋常百姓談美食，說來說去無非就是葷腥罷了。什麽顫悠悠、油汪汪的肥肉片子之類——他們吃在嘴裏覺得過癮解饞，貴人卻只覺得膩味。哼……妳們也是壹樣的。說到吃人，我倒是認識兩位深得其中三味的。”
　　“不但將各種人分開吃，還將各個部位分開吃。更要講究些火候、心情、天氣——”他說到這裏看了九公子壹眼，“妳們與他們比，就好比是在茹毛飲血。而且呢，妳們這茹毛飲血，大概也飲不了多久了。”
　　他的目光壹凜，沈聲道：“妳們原本安守在山林裏。得空擄走壹個人都得戰戰兢兢，生怕有道士、劍士來尋晦氣。如今壹朝沒了禁制，於是肆無忌憚、想好了該如何胡天胡地地來壹番。”
　　“先前走掉的那些修為更高強的大妖王，只怕心中原本的憤懣抑郁是妳們的十倍百倍。妳們想吃個村子鎮子，只怕他們想要屠城玩耍呢。”
　　“這幾天戰場上的模樣妳們也瞧見了。大妖們施展起來神通，該有多麽可怕的力量。此後天下空虛，大妖王為爭搶地盤大打出手，只怕壹念之間就要有成千上萬的人殞命。再隔三岔五毀掉幾座城池，很快人類的皇朝就要崩潰。”
　　“秩序崩潰、妖魔與盜匪流民並起。烽火連天，無人耕種勞作，便會有可怕的饑荒。遇到了饑荒倘若是風調雨順的好年景還則罷了——偏偏中陸廣袤，許許多多的地方行雲布雨也都要依賴妖魔的。”
　　“妳們自己不曉得這壹點——只覺得隔三岔五裝模作樣地從天上灑下些雨水騙些香火供奉是無關痛癢的事，可實際上許許多多的小妖魔如此施為，便已經成了這個世界自然生態的壹部分了。”
　　李雲心嘆了口氣：“我用乾坤子母盤弄亂了天下的氣機，其實並不算是人間禍事。玄門的修行人死光了，也不算是人間禍事。真正的禍事……是妖魔死了個七七八八。”
　　“這些，妳們可想過麽？”
　　群妖寂靜無聲，再壹次面面相覷。
　　這些他們自然沒有想過——就連煞君、九公子、離帝與鄴帝都沒有想過。
　　“生態系統”這種理論，即便在李雲心從前那個世界也不過出現了百來年罷了，更何況在這個世界呢？這裏可不存在什麽“過度開發”的問題。
　　便也不求他們只聽了他這些話便茅塞頓開。
　　可李雲心說了這些許多、再略頓壹頓去掃視群妖——他們仍沒人說話，只各懷心事地沈默著。
　　見此情景他就在心裏嘆口氣，將目光投向劉公贊。
　　——用不著他說。甚至用不著他使什麽眼色。劉老道立時道：“啊……聽了龍王說的這些，當真是茅塞頓開！只是……這些道理，和龍王說的小妖魔保護協會有什麽關系呢？”
　　李雲心便嘆氣道：“世人的眼光都只看著強者，卻鮮有人意識到，這世界的根本卻是弱者。就好比若沒有許許多多的小妖魔寄身湖泊旁、山林中的廟宇裏偽裝神聖，行雲布雨造福壹方，哪裏會有如今這風調雨順的時代呢。”
　　“亦同此理——若沒有許許多多的尋常百姓構成這人世，妳們又得什麽人形、穿什麽衣裳、享什麽口福呢。”
　　“若任由妖魔在世間橫行。很快那人道消亡，世上只余山野與禽獸而已——妳們此前還能偶爾愛慕人間繁華，偷嘗些葷腥。到那時候，就只能身處荒原當中，與妳們洞府裏那些蠢貨為伍——是妳們要的日子麽？”
　　群妖想了想，立即大搖其頭道：“不願，不願！”
　　“再想——他日大妖爭霸天下，定然也如同今次壹般。驅策許許多多的妖兵妖將為他們開路、為他們爭鬥。妳們死了個七七八八，最後坐享其成的卻是諸多的妖王……到那時候妳們想過從前隱居山野的日子都不可得——這又是妳們想要的日子麽？”
　　群妖便又道：“不是，不是！”
　　李雲心就拍手大笑：“所以說既然咱們現在已經統壹了思想——老劉，妳就來同他們說說這個小妖保。”
　　他說了這話壹招手，劉公贊立時被他攝到自己的雲頭。
　　群妖這時候都在看他，神情便有些奇怪。
　　要知道……這是在場的唯壹的壹個“人”。
　　如今卻身處妖魔當中談“小妖魔的保護”，可謂詭異非常。
　　雖不知這劉公贊是怎麽想的，但他從前可是在江湖當中行走的人物。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乃是必備的看家本領，論口舌比這些蠢妖怪高明到不知道哪裏去。他如今立身群妖之前拱了拱手，臉上連半點兒慌張之情都沒有。反倒露出個謙恭的微笑，道：“諸位都有禮了。”
　　“咱們這個小妖魔保護協會啊，簡稱小妖保，主要是為了維護廣大小妖魔的利益。”
　　“中陸諸國當中，每年都有許許多多的小妖得道化形。數量很多，但生存狀況堪憂。壹個問題是賴以生存的棲息地遭到破壞——常被大妖魔吞並了去。”
　　“另壹個是有天敵。附近的妖王妖將不樂意見到自己身畔再出現壹個競爭對手，於是壹旦發現，往往是立即——哢嚓，就給消滅掉，以保自己高枕無憂。”
　　“磕磕絆絆得了些道行有了點兒自保的力量呢。要麽被大妖王招去做妖兵妖將、在爭鬥死掉，啊，要麽，就被過路的什麽道士、劍士，給斬殺了。像諸位這樣，壹路跌跌撞撞活下來、有如今的成就的，簡直太難。”
　　劉公贊說到這裏，嘆口氣：“就在咱們說話的這當口兒，有多少小妖魔出世，又有多少小妖魔死去？我壹想壹想、看看數據，都覺得觸目驚心！小妖魔的保護——尤其在如今——已經是刻不容緩了。”
　　“咱們這個協會，主要做什麽呢。”他咳了壹聲，“主要就是通過壹些規章、制度，來規範咱們這些個小妖魔的行為、習慣。通過這種方式，獲得強大的凝聚力。彼此認同、彼此協助，為自己爭取權益、也為這個世界的穩定繁榮貢獻壹份力量。”
　　群妖壹頭霧水。覺得他說了許多，卻又什麽都沒說。
　　李雲心便鼓掌：“老劉說得好。”
　　倒有個聰明些的妖怪想了壹會兒，隱隱約約覺得是個好主意，可又琢磨不定。便高聲道：“哎，這個人，那咱們有什麽好處？”
　　劉公贊就正色道：“好處，可說不完！我就只選幾條說吧。”
　　“其壹，妳們這些人有幸在今日見證小妖保的誕生，便與我、與龍王同屬誌同道合之輩——咱們今後就是同誌了。既是同誌，以後就可以長隨龍王身邊。如今亂世將至，在龍王身邊可保性命無虞，豈不是大大的好處麽？”
　　群妖楞了楞。這第壹個好處他們聽懂了。
　　其實就是說，要他們成為渭水君的妖兵、妖將。且要舍棄自己從前的地盤跑到渭水君的轄地中。但他們之中有不少都是從前自封為王的，可沒人拘束。然而如今看劉公贊身後那渭水君李雲心——他壹邊用手指在劍鋒上輕輕地彈、壹邊陰森森地掃視他們壹幹人……
　　誰敢跳出來說“不好”呢。
　　便聽劉公贊又道：“第二個好處，便是壹入這小妖保，就不可胡作非為、隨意食人。而是得在轄地中多行善事、廣積功德。如此轄地中人口興旺，香火願力愈盛，妳們的修為便水漲船高，豈不美哉。唉……需知這世上最叫人愛又最叫人恨的便是嚴師。”
　　“若放任妳們胡作非為，只得壹時爽快，到頭來卻是要落個身死的下場，那該多麽悲慘。如今妳們遇到了渭水君做妳們這嚴師，豈不是好處麽？”
　　群妖嘩然——這算是什麽狗屁好處。他們千裏迢迢來此賣命原本就是想富貴險中求、推翻玄門好盡情享受人間血食。豈知這小妖保比玄門還要變態，竟要他們多行什麽善事！
　　這壹點，可沒法子忍了。立時有壹個妖王叫道：“妳放屁！這算什麽好處？老子可不伺候！”
　　聽了他這話李雲心立即大吃壹驚，在劉公贊身後叫道：“哎呀！這裏竟有個漏網之魚！妳說什麽？！說妳是那謀逆的道君的同黨！？”
　　那妖王楞了壹會兒，才嚷道：“什麽同黨？我是說——”
　　“還敢詆毀真龍神君！”李雲心叫道，“今日豈有不殺妳的道理！”
　　這話音壹落手中長劍嗡的壹聲射出。都不見那劍光是如何走的——只覺得壹陣微風拂面的功夫，那妖魔的身子便裂成了兩半、掉進地上的火海中去。
　　李雲心伸手接了飛回的劍，才又道：“壹個不愉快的小插曲。剛才有人提了什麽意見？”
　　群妖立即搖頭，齊聲贊劉公贊這第二點好處高明。
　　他們到這時候更領教了渭水君翻臉如吃飯喝茶壹般隨意的本領……就是連個征兆都沒有，誰還敢再觸黴頭！
　　劉公贊便樂呵呵地撫了撫胡須道：“這第三點好處麽，便是——”
　　說到這裏看了看李雲心。他此前說了這壹通多是兩人之前在洞庭湖中探討的東西、加上壹些自己的臨場發揮。然而他素知李雲心的心意，如今隨口說出來也有章法，李雲心也是很滿意的。只是說到了再多的好處時便猶豫——
　　其實本就是沒什麽好處。
　　李雲心搞了這麽個東西，本就是建立在“保證人道昌盛延續才有未來”的基礎上。對於這些妖魔而言除了可以得到香火願力、高深修為還能有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