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跳動

　　遭受重創的九公子在半個時辰之後才蘇醒過來——這半個時辰對於李雲心來說是相當漫長的壹段時間。
　　因為他知道這個世間、生靈世界當中最最強大的壹個存在之壹此刻就在自己的……頭頂上。
　　夜幕中沈沈壓下的陰雲裏必有真龍的存在。就在他的扇中那高懸自己頭上的金色光團正在有節奏地微微顫動，仿佛在與天地壹同呼吸。
　　因而他整整用的半個時辰的時間想，真龍，到底喜歡什麽樣的人？
　　這事可沒個準兒。他還不夠了解對方。
　　倘若依著洞庭君的說法，這真龍是疼愛九子的——因此將他送到自己的“父親”的身旁。既是守護著洞庭中的龍魂禁制、也是叫洞庭君守護著他。
　　倘若依著睚眥的說法，龍族對於某壹個龍子也無所謂疼不疼愛——終究是同出神龍壹源。而今作為壹個整體的龍族當中又出了李雲心這樣壹個龍脈，對於真龍來說當是大大的好事。
　　但實際上還有另壹個更加黑暗的猜想——對於李雲心這種人而言這幾乎是本能。美好總是稀有的，但黑暗無處不在。
　　譬如說，作為壹個以殘暴著稱的大妖魔睚眥，他對自己的友好態度可壹點兒都不正常。
　　李雲心試圖令自己相信對方所言的“龍族血脈多了壹點是件好事”。但這個“好事”好在哪裏呢？
　　好在“我們快樂幸福的大家族又新添了壹個成員”？
　　他又不是七八歲的小孩子——況且無論前世今生，七八歲的時候他都已經體驗到這世界最險惡猙獰的壹面了。
　　多了壹員的確是好的。至於為什麽好……
　　龍九死掉、跑進睚眥的身體裏。睚眥的身體被分享，他竟沒有出奇憤怒反倒平靜地接受了。相比其他更加光明友愛的理由，李雲心更願意相信的是——
　　譬如其他七個再死掉，如果睚眥有辦法將他們都搞進自己的身體裏，那麽他可能會有什麽法子令自己變成更加可怕的存在。
　　“龍魂不滅”這個說法、“九子本是由神龍的壹半神魂”分化出來的這個說法——它們攪在壹起，令李雲心很難不產生這樣的念頭。
　　那麽倘若睚眥這樣想、要這樣做，神龍會不會也有這樣的念頭？
　　將分化出去的分身都收回來？
　　倘若這些推斷是真的。那麽此刻出現壹個李雲心——他竟然可以搞出多余的龍族血脈！
　　這幾乎等同於，他可以憑空搞出“龍魂”！
　　懷著這樣的猜想，再回頭看睚眥的態度、看神龍的態度——竟為了他壹個區區真境的妖魔特意待了壹個時辰——
　　是不是就好解釋多了？
　　他知道搞出龍族血脈的辦法。他眼下是個寶貝——無論睚眥和真龍打算用這多出來的血脈做什麽、也無論真龍與龍子之間究竟還有怎樣不為人知的故事。
　　自然還有許許多多其他的可能性。但李雲心很喜歡的壹條準則之壹便是“如無必要、勿增實體”。具體到他自己這裏……倘若能夠用簡單直接又黑暗的想法去揣測、解釋壹件事，那麽他就不會讓自己相信另壹個看起來光明美好卻麻煩得多、也令人困惑得多的理由。
　　眼下他要試著驗證自己這想法——看他這樣壹個真境的小小人物、小小妖魔，到底有沒有可能揣摩得到真龍的心思。
　　——生靈世界中最接近神的存在。
　　因而當九公子終於蘇醒過來之後，李雲心坐在渭城高高的城頭嘆了壹口氣：“九公子，這是何苦呢？”
　　他身後的火焰還在熊熊燃燒，而他坐在城墻的垛口上——這令他看起來仿佛坐在什麽寶座上、並背襯著壹面輝煌的火焰墻壁。
　　九公子從地上慢慢起身。
　　這大妖魔的身體遭受了嚴重的傷害。他此刻動作遲緩，像是壹部古老的、銹蝕了的機器。他用雙臂將自己撐起來、翻過來，坐在地上仰頭看李雲心。
　　因而李雲心看到他眼中還未曾熄滅的、仇恨的火焰。
　　他就又高聲道：“是我救了妳。如今我們算不算是壹命還壹命了？妳此前還斬殺了我壹個分身。說起來倒算是妳欠我的了。”
　　九公子粗重地喘息了幾次，李雲心看到有火星從他的口鼻當中飄出來——應該是在像他噴吐雲霧壹樣噴吐火焰吧？但附近壹切都被火光映紅，李雲心看不真切。
　　這九公子盯著他，嘶聲道：“命？我們之間可不是性命的事！”
　　李雲心笑了笑——這是他想要的答案。他希望九公子說這句話，然後他才可以說出另外壹些、不單單只給九公子聽的話。
　　他便身子微微前傾，雙臂擱在膝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城墻之下的妖魔再嘆壹口氣：“妳知道……有時候妳讓我覺得很難為情。我是說，朋友，不要總把妳騙了我、妳玩弄了我的感情之類的事情掛在嘴邊——”
　　“咱們每壹次談妳都這樣情緒化，可根本沒法解決問題。妳我都不是小孩子了——妳已經壹千多歲，而我呢？我十五歲還是十六歲？算是十六歲吧——我每次聽妳說這些都要覺得羞恥。”
　　“……這世界就是這樣子的啊。有的人付出真心有收獲，有的人遇人不淑就餵了狗。遇到這種事妳得試著接受，而不是覺得全世界都欠了我、都在和我作對我要逆了這天我要改了這命——這不叫勇敢這叫中二。具體到我們之間的事，妳沒有意識到麽？”
　　“……妳搞不贏我的。至少今晚妳搞不贏我。到了天亮的時候妳二哥再出來妳就拿我徹底沒辦法。因為真龍也要來——他會給我撐腰。妳不如趁我眼下還對妳有愧疚、提點咱們都能接受的條件。”
　　李雲心攤手：“我覺得這樣子才是明智的做法。”
　　“妳想說妳對我做了那些事……到如今妳說我都是自作自受、要忍著了？！”九公子咬牙切齒地說，“做妳的春秋大夢！”
　　“我就是這個意思。”李雲心平靜地說道，“在妳的世界裏我是壹個玩弄情感拋棄妳真心的壞人。但現實世界的情況是壞人未必有壞報，甚至會過得好——姑且我算是妳的壞人。但妳就是拿我沒辦法，妳必須要接受。我再重申壹遍——現在給妳壹整晚的時間談條件。如果妳不珍惜，過期就不候了。”
　　他說了這些再不經意地往扇面上瞥了壹眼——那代表真龍的光斑還在。
　　說不好對方喜歡還是不喜歡自己，但至少沒有失掉興趣。
　　九公子像是聽到了極好笑的事——於是他怒極反笑了：“真龍？為妳撐腰？妳又在搞什麽陰謀詭計？”
　　李雲心笑了笑，波瀾不驚地說：“知道麽？都不是我將妳引來此地的——而是妳二哥帶著我來的。為的就是要我平安渡過今夜。”
　　“又知道為什麽如此麽？”李雲心看著他，“因為，我可以在殺掉妳之後——再變成妳。這意味著世上多了第十個龍子。”
　　“我是壹個真境的小人物，而睚眥是玄境的大妖魔。這世上玄境的大妖不多見，但真境的妖魔卻不算罕見——但他卻待我溫和有禮。因為他知道我有這辦法。”
　　“據睚眥說真龍也對此感興趣——”李雲心說到這話時放慢語速、往扇面上瞥了壹眼——然後心裏微微壹跳。
　　因為那代表著真龍的光斑也以極不引人註目的幅度、跳動了壹下子了。倘若不是因為這畫乃是李雲心花了好大力氣親自畫出來的，他甚至會覺得那跳動是因為身後的火光躍動所引起的錯覺。
　　原本光斑便在微微躍動——像是在同天地壹起呼吸吐納。而此刻發生了這樣子的變化……是否意味著那個存在感受到了……“驚詫”這種情緒？
　　情緒可以隱藏。
　　但這畫中所展現出來的山川、河流，乃至人物，都是萬物之靈的本源映射——可以隱藏情緒，但隱藏不了本源。
　　壹切事物都會在這畫卷中以最本質的方式展現出來。這壹點……李雲心從未想到過。
　　他的雙親也是高人。但並沒有高明到能作出“靈圖”的地步。因而對這種世所罕見的珍寶所知甚少，他所知的也便少。
　　到如今他手上持著靈圖了，才意識到，原來還有許多的奧妙玄機——自己從前並沒有參透。
　　倘若這壹次稍明顯的躍動真的意味著天上那個強大存在的情緒發生了變化——李雲心強迫自己不驚喜地跳起來——也意味著他掌握了壹件強大的“武器”！
　　他可以體察到那壹位的情緒了！
　　他懷著這樣的念頭，決定再試探壹次。好弄清楚這到底只是壹個巧合，還是的確如此！
　　因而在說了那壹句“據睚眥說真龍也對此感興趣”之後，他又以緩慢卻清晰的口氣道：“我猜——妳二哥是猜到了真龍的心事了。”
　　如果李雲心之前的猜測是正確的——“睚眥可能另有圖謀”、“真龍也在打自己的算盤”——那麽他說了這樣的兩句話，真龍必然還有反應。
　　果然。
　　那光斑又微微跳動了壹下。但或許是因為此前已“驚詫”過了，這壹次的變化更不顯眼。如果不是他壹直死盯著扇面，早就忽略過去了。
　　李雲心沈默壹會兒，舒了壹口氣。
　　他……發自內心地開心起來。
　　就好像此前壓在身上的千斤重擔瞬間消失不見了，他覺得自己的手腳再無束縛，就連身邊灼熱無比的空氣都變得涼爽。
　　他壹點兒都不害怕挑戰，只怕情勢不在自己的掌控、沒有任何頭緒！
　　然而眼下，他覺得自己重新獲得了，哪怕是壹點點的——主動權！
　　因此他在臉上露出快活的笑。他看著九公子，語氣變得輕快：“——據說真龍也對此感興趣，我猜，妳二哥是猜到了真龍的心事了。但是那兩位畢竟是我只能仰望的存在，我作為壹個小人物則不敢揣度他們的心事。”
　　“我能倚仗的就只有事實而已——龍族，強大又神秘。當年的真龍何等威風？縱橫四海、降服天下群妖！”
　　他說到這裏時似乎變得激動起來，將手中扇子壹揮，目光在上面快速地掃了壹眼——光斑又跳動了。
　　那是意味著“愉悅”、“滿意”麽？
　　“但此後如何呢？打下江山總要守成——於是有了九子鎮守四方。可天下的妖魔何其多也！又有道統、劍宗虎視眈眈。龍族雖強，卻不能以壹族之力與天下為敵。為什麽呢？因為血脈稀薄！”
　　但說這些，光斑起伏如常。
　　“可如今我的手上有法子——妳死掉，我取而代之。我死掉，可能我還有法子叫其他人取而代之。龍魂生生不竭——可以有第十個龍子，就可以有第十壹個、十二個、十三個。”李雲心看著九公子，“妳還沒有明白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對於真龍來說，我比妳……重要得多。”
　　“因此，妳猜神龍會不會挺我？”
　　李雲心覺得自己說得入情入理情真意切。而九公子也並非是壹個蠢貨——他只是壹個很沖動的家夥。
　　這個沖動的家夥因為身上還未恢復的嚴重創傷只能聽李雲心這樣對他侃侃而談。因而到此刻，到底是聽進去壹些、思量了壹些。
　　他便沒有立即暴怒了。他用壹種絕望、憤怒、又憂傷的神氣盯著李雲心：“我二哥……當真引妳來了這裏、還要幫妳的？！”
　　李雲心同情地看著他：“是。”
　　九公子在熊熊的火焰當中沈默壹會兒。
　　然後才再擡頭看李雲心：“妳到底……如何變成我的？”
　　於是李雲心微微出了口氣。
　　——他終於肯，開始正視問題了。
　　他問出這樣話，便意味著邁出第壹步。雖然不曉得最後結局會怎樣，但至少好過見了自己便要不顧壹切地撲殺上來——即便處於狂怒當中的九公子智商不忍直視，但畢竟也是壹個玄境的妖魔呀。
　　因而李雲心笑了笑，說道：“我奪舍的。”
　　而這話他也僅僅是隨便說說罷了，並不指望九公子能聽得到——龍族們對於同這詞兒相關的壹切話語都處於聽而不聞的狀態。
　　然後他習慣性地看了看手中的折扇。
　　接著……猛地瞪圓雙眼。
　　因為那光斑劇烈地跳動了壹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