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五章 劫身

　　被困在洞庭中的時候，他在湖中遇到壹個奇怪的老者。那老者自稱蘇翁。
　　他給李雲心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印象之所以深刻不是因為他的來歷神秘，而是他身上與眾不同的氣質。
　　李雲心曾與蘇翁同遊洞庭——老者見到洞庭的景象時候興致高漲，同李雲心說那看似平常的湖面、天光水色，實際上都是極不尋常的美景。這叫他壹時間心生感慨，幾乎心旌動搖。
　　他在那之前已經見識過不少妖魔。有的柔情似水，有的陰險毒辣，有的城府深沈。雖各有各的特點，但共同之處仍是，性子都是很偏激的。唯獨那老者是個特例——李雲心從未見過如他壹般精神煥發、熱情高漲的妖魔或是修士。這老者倒很像是他從前那個世界的藝術家——隨處都可以發現美、見識到尋常人常常忽略的細微妙處。
　　而如今他看著蘇生，忽然意識到這年輕人的面容其實……
　　同那蘇翁是很像的。或者說臉骨的輪廓，活生生就是那蘇翁年輕時的模樣。而之所以李雲心沒能認得出他來，便是因為兩者截然不同的氣質。
　　那蘇翁垂垂老矣，卻對世間萬物都充滿了興趣，像是壹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
　　這蘇生青春年少，卻滿臉愁容似是早已看淡世情，倒仿佛是遲暮之人了。
　　便是這樣的反差叫他遲遲無法將兩者聯系起來，直到——他感覺到了水汽。
　　這時候，蘇生已經喝光了壹整壇的酒，拍開第二壇。但他的肚子仍是平平的，半點兒鼓脹的意思也無。如同店主壹般的尋常人大抵只會想“這倒是神異”。然而在這裏最擅長神異手段的李雲心卻曉得，這的的確確是施展了不同尋常的手法吧。否則壹個普通人，如何喝得下這樣多的酒？
　　這念頭壹生出來，便覺察到周圍的細微變化。
　　此刻已經是秋季了。樹葉荒草都幹枯，在風裏簌簌作響。然而等這蘇生喝了壹陣子，那簌簌聲倒是消失了。而後，枯葉的葉尖開始有露水聚集。但自然不是露，而更像是從葉子的內部滲出來的。
　　尋常人難以覺察。但李雲心真身乃是水中的王族，感知又遠比尋常人敏銳，因而轉了頭。
　　見了這情景，終於篤定……這蘇生絕非常人了。這情景更像是以什麽手段將自己體內的水汽通過這些草木發散了出來——常人哪有這樣的本事？
　　因此他站起了身，走到蘇生那桌前。
　　蘇生本是蹲在地上飲酒，李雲心便也在他身邊蹲下來。
　　另外壹桌的三人與店主見他如此都好奇，可這些走南闖北做生意的人是最曉得“閑事莫管”這個道理的，於是只是遠遠地看，並不來叨擾。
　　如此過了十幾息的功夫，李雲心才道：“蘇翁？”
　　年輕人的半張面孔被酒壇遮擋，只有壹只眼睛往他這邊瞧了瞧。
　　隨後又轉回去。
　　就在李雲心打算再問壹聲的時候，他將酒壇壹推，那大黑壇便嗡嗡地轉了幾圈，立在地上了。
　　“是妳呀。”他有氣無力地說——像是幾天沒有吃飯、又像是剛剛大夢壹場，“唉，我知道妳會來。”
　　說了這話便靠在長凳上，將兩條胳膊軟塌塌地垂在身旁，像是連坐直都覺得太費勁兒。
　　李雲心輕出壹口氣，想了想：“當真是蘇公。洞庭壹別之後已經過了幾個月，蘇公的變化倒是不小。但怎麽淪落到討酒喝的地步了呢？”
　　蘇生喘了幾口氣。倒不是因為疲憊、勞累。而更像是因為……此前覺得喘氣都費勁兒，於是所以憋著了。到如今憋不住，才猛吸幾口。
　　“淪落？唉……”他有氣無力地動了動手指，算是擺了擺手，“懶得說。既然妳來了，就好了。妳……幫我。”
　　李雲心不動聲色地說：“好說。幫妳什麽？”
　　蘇生的眼皮顫了顫。花了好些功夫才道：“殺了……我。”
　　“蘇公開玩笑。”李雲心略感驚訝，但沒有表現出來，“此地不太方便。咱們換個地方，好好聊如何？”
　　蘇生壹歪頭，用壹雙死魚眼壹般暗淡無神的眼珠盯著他：“從不開玩笑。幫我解脫了，過些日子我總會報答妳的。”
　　李雲心盯著他狐疑地看了壹會兒——從他的臉上看到了壹層死灰色。蘇生的神態表現叫他心裏微微壹動，覺得他這樣子似曾相識。但又總覺得……絕不應該出現在他的身上。
　　他略壹思量，決定試壹試——通過某種並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手段。
　　於是嘆了口氣：“看來蘇公是另有隱情。但我也不是喜歡刨根問底的人。蘇公既要求死……我就送妳壹程吧。但答應要報答我，就是做了鬼也要記得。”
　　他說了這話，蘇生臉上卻半點波動也無。仍耷拉著眼睛、輕輕地吐著氣，勾了勾嘴角——大概算是應允了。
　　“好吧。但此處離那些臭道士的老巢很近，附近又總有些雜魚走來走去。”李雲心湊近了他，在他耳邊說道，“要殺蘇翁可不是容易事，所以得妳配合我——妳想要解脫，這就是最後的努力了。照我說的做，走完這壹步，再用不著憂愁煩惱，好不好？”
　　蘇生似乎強打起精神，微微點了下頭。
　　李雲心便又稍稍湊近了些：“我知道——妳現在覺得世上什麽事都無趣。”
　　“妳看這些在路上走來走去的人，聽見他們說話歡笑，都覺得同自己無關——妳和他們之間就像隔了壹層薄紗。妳聽得到看得到，可妳就是無動於衷，對不對？”
　　“什麽事情妳都懶得做。甚至懶得動。妳坐在這裏，覺得挪壹下身子都需要好大的勇氣。”他壹邊說，壹邊輕拍蘇生的肩頭。他看到蘇生的眼球顫了顫，似是對他說的話感同身受。他便用更低沈且平緩的聲音道，“妳甚至懶得去難過。覺得自己周邊都是愁雲慘霧，可是這些事情，都難讓妳大哭，妳覺得要窒息了。”
　　“妳這樣難過，就很想死去了——離開這個世界。但是，妳連死都懶得死，所以才求我，對不對？”
　　蘇生的眼球輕輕地顫動起來。仿佛李雲心的話直擊他的內心，將他那些“懶得表達”的感受，統統說出來了。
　　希望的光在他的眼底生起——可這希望卻不是對生的向往，而是對死的渴求。他終於暫時有了值得追求的東西、生出了些許的欲望，哪怕這欲望更代表了絕望。
　　李雲心便在他耳邊低語：“好。就是這個樣子——妳想死，很想死。現在妳要努力配合我，好從這個世上解脫。蘇公，我要殺妳，要分三步走。第壹步，我要妳記住這樣壹件事——我現在所做的壹切，都是在幫妳。”
　　說了這句話，他伸手輕輕地拍了拍蘇生的胸口。
　　而蘇生似乎微微點了點頭。
　　“第二件事。既然我是在幫妳，那麽我說什麽，妳就要做什麽。現在，我想要妳深吸壹口氣——”
　　說了這話，擱在他胸口上的手輕柔地用力、壓迫蘇生的胸膛。蘇生因他這壓迫，微微吐出壹口氣來。
　　便是在這口氣吐出的時候，李雲心以不容抗拒的口吻說道：“現在妳新生了。”
　　而後他放開手、站起身，後退了兩步去，嚴厲地看著蘇生，低喝：“醒過來！”
　　這句話仿佛具有強大的魔力。就在蘇生聽到這句話之後，原本了無生趣、看起來奄奄壹息的他，忽然像是壹個溺水的、終於將頭顱探出了水面的人壹樣——
　　痙攣似地猛吸了壹口氣！
　　這動作如此劇烈，以至於壹挺身便將身後的長凳掀翻了。旁桌的看客與老板都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壹時間都楞住了。
　　只見這蘇生挺身站起便瞪圓了眼睛，此前那種慘淡的模樣全不見了，臉上寫滿驚詫。他看看自己的雙手又看看頭頂的天空、身邊的枯葉、人群，最終轉向李雲心：“妳、妳……妳！？”
　　“從來沒見過像妳這麽嚴重的抑郁癥。”李雲心嘆了口氣，皺眉歪頭看他，“妳是怎麽把自己搞成了這個樣子？”
　　蘇生眨眼：“……什麽？”
　　“到別處說吧。”李雲心走上前去，抓住他的手臂。但蘇生仍直勾勾地盯著他，渾不在意自己被抓住這件事。
　　老板與三位食客看得迷迷瞪瞪，卻見李雲心伸手在胸口壹摸，不知從哪裏摸出壹只銀壺來。手壹用力便將銀壺捏成壹塊銀錠，揚手拋在老板手裏：“道統辦事。今天的事不要對外人說。如果有細細詢問的，必然是妖魔細作。”
　　還不等老板回過神來，他便大袖壹揮——兩人忽然從原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板捏著手中的銀錠，隔了半天的功夫才去看李雲心坐過的桌子。
　　那桌上本是有半片金葉子的。可這時候看，那金葉子竟已變成普普通通的枯葉了。他忙伸手摸自己懷裏——摸到壹手的碎葉沫。
　　於是同那壹桌的三人面面相覷。過了好久才道：“……見了仙人……福氣、福氣呀！”
　　卻說李雲心攜著蘇生隱去了身形，卻並沒有禦空而去。對於凡人來說此處雖然距玄門的營地較遠——還有將近壹日的路程——但對修行者來說，這樣的距離已經稱得上臥榻之畔了。在此地禦空，是必然會叫玄門的發現的。李雲心此刻暫不想暴露行蹤，於是使了個土遁——這壹遁，便遁去了十裏開外。
　　再出現在地面上的時候，那連片的棚戶已經成了灰灰黃黃的背景——他們此刻身處各國聯軍的營地當中的壹座軍帳裏。
　　這軍帳並不大，看著是個牙將的。顯露身形時那牙將正在酣然大睡。李雲心便隨手使個神通，叫他睡得更沈壹些。
　　然後，才松開抓著蘇生胳膊的手，坐到牙將床邊的壹張案子上、出壹口氣：“到底怎麽了？”
　　蘇生仍以極度驚詫的眼神看他：“……妳做了什麽？”
　　“先告訴我，妳是蘇翁麽？”李雲心微微皺眉。眼前這蘇生……似乎與蘇翁差異太多。洞庭中的蘇翁高深莫測，李雲心在他面前只能自稱“小子”。可眼前這壹位怎麽看都像是壹個不諳世事的青年……倘若不是他用了那神通，說了那些話，他幾乎就不敢認了！
　　“我不是。”蘇生斷然道。如今的他目光炯炯有神，說話也低沈有力。
　　“但妳卻知道我說的是蘇翁？妳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打我的主意？”
　　“我是，也不是。”蘇生在帳內轉了壹圈。像是看壹個陌生人似地看自己，又看看李雲心，“妳到底使了什麽手段？妳剛才對我說什麽？什麽癥？妳知道些什麽？”
　　李雲心便嘆口氣：“好吧，我先說。”
　　“妳是不是總覺得情緒低落反應遲鈍覺得人生無趣事事都懶得動對壹切都沒興趣？”他攤了攤手，“妳這叫抑郁癥。這裏有點兒問題。”
　　他擡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還是我見過的最嚴重的病例。很想死是不是？但是連死都懶得死，所以叫我幫忙對不對？”
　　蘇生怔怔地看他：“妳……怎麽知道這些？妳還見過旁人也——”
　　“多得很。就妳們這個世界、這個情況，吃不飽穿不暖天天被壓迫，十之八九都有這毛病。但是沒人在乎也沒人註意，對不對？這叫缺乏起碼的人文關懷。”李雲心歪頭看他，“所以說，想知道這個抑郁癥？那麽先告訴我妳是怎麽搞的？妳究竟是誰？”
　　蘇生遲疑片刻，難以置信地說：“我……此乃……我的劫身呀。妳竟然能破了我的劫身——妳這是壞了我的大事！但妳到底是如何辦到的！？”
　　李雲心擺擺手：“妳稍安勿躁啊。先別太樂觀。先不問妳這劫身是什麽意思。就說妳這個病情吧，已經沒救了。”
　　“妳別覺得我這是把妳根治了啊——我只是把妳催眠了。勾起妳心裏壹點欲望，然後順著這點欲望把妳的潛意識拉到表層了。”他攤開手，“人人潛意識裏都有壹點求生欲。所以現在在和我說話的——套用妳的句式——是妳，也不是妳。”
　　“我不知道妳這潛意識能撐多久。但是終歸都要重新潛下去——那時候妳這個半死不活的劫身就還是劫身。”他說到這裏，頓了頓，“等等。劫身……妳——是分了個真身出來渡劫？但妳又不像是真身……”
　　蘇生便略松了壹口氣——似是因為他的“劫身”並未被破去這件事。
　　解了這個心結，他便鎮定許多。盯著李雲心認認真真看了壹會兒，忽然笑起來：“好、好、好、好小子。竟連我不曉得的東西也如此精通。”
　　他這時候的口氣重新變得老氣橫秋，倒是有壹兩分“蘇翁”的味道了：“既然妳有這種手段……我的心意就改了。倒不如妳常伴我左右，助我也化解了這劫身，也算是妳盡了孝道，如何？”
　　李雲心皺起眉，哼了壹聲：“妳是蘇翁的時候我敬妳老。但如今妳說妳是又不是蘇翁，又是這個模樣——同我說什麽孝心，大概有點不妥吧。”
　　蘇生瞇著眼睛笑起來：“我說妳盡孝……無論我是老是少，是什麽樣子，妳可都不委屈。”
　　“乖孫兒，難道那條大魚沒有同妳說過三千年前的往事麽？”
　　他的這句話，叫李雲心忽然楞住了。楞半晌，倒吸壹口涼氣：“妳……是？”
　　蘇生笑起來。褪去面上愁色的他看起來就只是個俊朗的少年郎。這時候的神色看著甚至還稍顯稚嫩靦腆。但他邊笑邊道：“妳想得沒錯。太上境的化身，同妳那真境的化身，自然是略有些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