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八章 大魚吃小魚

　　明月夫人……明月夫人。
　　明月夫人，本名上官月。壹年前的時候來到東海，如今身在蓬萊島東邊的宮殿中。
　　東海君以強大的力量封住了那宮殿，叫她沒法子出來。這力量也是屬於蓬萊島結界的壹部分——整座蓬萊仙山實際上是壹座堡壘。雖然沒有城墻碉堡，但在外圍的淡淡霧氣中卻隱藏著無數可怕的殺機。
　　她既被困住，似也知道禁制的厲害。於是暫時安下了心，鮮有過激的舉動。
　　然而東海君清楚，壹旦有機會，這位明月夫人必會脫困而出。他絕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於是，眼下又身在黃冠子容身的竹院中的東海龍王，嘆了口氣：“先生說的我也懂。李雲心說的那些，我聽著也心動。但為了明月夫人……這事絕不可能。”
　　他已經將李雲心的話有選擇地對黃冠子說了些。
　　雖然如今院中的兩個人，沒壹個能在智謀方面比得上那位渭水君，但終究是壹人計窮……多壹個人參詳也好些。
　　黃冠子對李雲心的到來並不感到意外。甚至說“我早料到他會如此”——在今日以前東海君會心悅誠服地誇贊他，然後問他“因何這樣想”。可到了如今，見識了那個人的巧舌如簧之後……只覺得這位黃冠子說話也遲鈍起來。
　　——他沒法子將每壹句話都正戳到自己的心尖兒上去。
　　同李雲心說話的時候，整個人的情緒都在隨時大起大落。短短兩刻鐘的功夫，卻好像長談了壹整天。那種緊繃感和刺激感……是他從未體驗過的。
　　那是壹場頭腦風暴。可如今風暴平息、雨過天晴。再聽黃冠子說話，只覺得像海面上在落毛毛雨。聽得心癢，卻始終搔不到遠處。
　　……難受。
　　他略微失神。等回過神兒來的時候，瞧見黃冠子撚著胡須，正在看自己：“……東海君？所以到底是為何呀？”
　　——已經問了兩遍了。
　　東海龍王便低嘆口氣：“妳不知道明月夫人是來做什麽的。她……原本是要來見真龍的。”
　　黃冠子楞了楞：“嗯？”
　　“她也沒有細說。我也問不出。”東海君煩躁地踱了兩步，“只說是為了李雲心。其中細節我不便和妳說，但我知道她當真去見了真龍，非得死了不可。勸不回的……她那樣的女子，不是可以勸得回的人。我只好把她給圈禁起來。”
　　黃冠子撚著胡須的手頓了頓。壹不小心又撚下了壹根。
　　但這次沒再收起來，仿佛是在苦苦思索東海君的話，顧不得別的了。過兩息的功夫才慢慢說：“君上，妳只說到這裏，我可沒法子想。”
　　東海君便在心裏嘆了口氣——意識止不住地又飄遠了。他想如果是李雲心在這裏的話，他的話說到這兒，也許那李雲心就有什麽法子明白了呢？
　　或者像那麽微微壹笑，說出壹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可惜這裏的是黃冠子……唉。
　　倒是知道他們共濟會為什麽會吃虧了。
　　於是他壹擺手、皺眉：“妳不必問了。有法子，我也不至於如此發愁。”
　　“那明月夫人是什麽樣的人，我曉得。她大概要做什麽樣的事情，我也曉得。這壹年……妳來的這壹年，每每我從妳這兒聽到什麽陸上的消息、有關那李雲心的消息，告訴了她，她就不大好——我瞧著也是心驚肉跳。”
　　“她會因為那李雲心而死的。”東海君緊擰著眉頭，“放她出來要壞事。不想叫她死，李雲心就要死。妳明白麽？！”
　　——他這話說得沒頭沒尾，能聽明白才有鬼。
　　可大概是剛才與李雲心說話時留下的後遺癥——那時候他說半句，李雲心便將他的心思猜出來。如今這感覺還未褪去，便也繼續這樣說。
　　可惜黃冠子不是李雲心。東海君瞧見他如今疑惑不解的神色，心中愈發煩躁了。
　　便索性將手壹揮：“罷了。我知道怎麽做了——妳們共濟會也想要李雲心死。那麽……我們姑且答應他。”
　　“慢慢騙得他的信任，再殺死他，如何？”
　　黃冠子還是楞——東海君的思維如今跳躍得像是海面的飛魚。做出這樣重大的決定也看不出半分深思熟慮的意味……倒仿佛在和什麽人賭氣。他到底是怎麽了？
　　他所能說的也就只有壹句話：“……東海君，三思呀。真如妳所說，那明月夫人是要為了李雲心做什麽事……妳現在將他殺了，她豈不是要恨妳壹輩子了？”
　　“倒不如妳與李雲心誠心合作、有事妳們三個參詳著來呢？”
　　東海君因他這話而止住腳步。黃冠子心中微微壹喜。正要再說下去，卻見東海君忽然暴怒起來：“妳知道什麽？！”
　　平地忽然湧起壹股妖風，將周遭的竹林吹得嗚嗚作響。東海君瞪圓了眼睛看黃冠子：“她說真龍要害李雲心！我從前當她糊塗了、想岔了——可今天聽了李雲心說的話，知道果真如此！她本是要去龍島刺殺真龍神君的！！”
　　這是這位東海君頭壹次對這位共濟會來的謀士發火兒。
　　可是他的火氣來得也快，去得也快。吼了這麽兩句、瞪了黃冠子壹會兒，又重重地壹扭頭、嘆氣：“唉！先生！唉！我實在是——”
　　黃冠子輕出壹口氣、咳了壹聲：“君上息怒。但……即便如此，君上真得李雲心相助、成了洋上唯壹的龍王，可與真龍分庭抗禮了，那要保李雲心自然不在話下。那時候明月夫人亦用不著再找什麽真龍的晦氣，還會因此感念妳，豈不是兩全其美了麽？君上還有什麽顧慮呢？”
　　東海君似是越發泄氣、不耐煩了。
　　他不再踱步。反而在石凳上坐下、嘆氣連連：“內情妳不知道、內情妳不知道。李雲心說的事，我不會做的……先生不要再提這種事。妳到底是共濟會的人，也想要李雲心，哪有幫他說話的道理。先生真想幫我，還是幫我想壹想用什麽法子能將李雲心給捉住、妳們趕緊將他帶走——”
　　黃冠子沈默起來。饒有興趣地盯著他看了壹會兒，也陪他嘆息：“罷了。我本就是來幫東海君做事的。沒有教東海君做事的道理。君上，妳執意如此的話……容我先問壹句。君上可以做到哪壹步？”
　　“與妳那八個兄弟和和氣氣、殺掉其中幾個、只剩下妳壹個——妳能做到哪壹步？”
　　東海君皺著眉：“只要不傷及神君……不觸怒神君——啊，實際上並未背叛神君，就盡可使得。”
　　黃冠子了然地笑了笑：“好。那麽咱們就壹步步地來——隨機應變。東海君先聽我細說這第壹則——”
　　東海君與黃冠子如此商議的時候，李雲心和九公子已回了船上。
　　此時已經可以遠遠地瞧見海天交接處的壹抹淡淡陰影——那裏是東海鏈。將有些人被放下船去，把壹路上發生的神異之事廣為傳播。余下諸人要繼續往寶瓶灣走。但實際上到了這時候，那些海員當中也該有不少人想在那裏下船了吧。
　　海妖、修士、龍王這種事情，站在堅實的陸地上聽別人說，或可在頭腦中構建出奇幻瑰麗的畫面。可當真如同前幾天壹樣經歷了，便會切實體會到凡人的性命在神通的面前那樣渺小——連背景都算不上。
　　更別提……李雲心與九公子重回船上、自那輪明月中走出的時候，通天君因著“大功告成”的喜悅，而著實在艙內歡呼跳躍了壹番——整艘巨艦立時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倘不是李雲心及時將他制止了，這艘船或許也要步海滄號的後塵了。
　　九公子略有些委屈。但旋即被喜悅沖淡。此番經歷對於他來說的確是很值得驕傲的——他只身深入敵巢，面對玄境大妖面不改色、侃侃而談。最終配合李雲心將壹切事情辦妥，毫發無傷地全身而退。唯壹遺憾的就是沒能將那十二個對他敬仰有加的跟班兒帶回來。
　　因著這種喜悅，他壹站穩就問李雲心：“怎麽樣？怎麽樣？我事情辦得怎麽樣？”
　　李雲心回到船上，便立即自袖中取出那幅封禁了東海君分身的畫兒。平展在虛空裏，微微皺眉細細地瞧。瞧壹會兒，手裏出現壹支筆、在上面勾勾畫畫。
　　聽九公子問了這話，便沒轉頭、笑了笑：“事情當然辦得漂亮——要不是妳，我不知道還要費多少周章。”
　　九公子大喜。背著手得意洋洋在艙內挾風飛快地轉了壹圈兒，又落回到原地：“那麽咱們真要幫那個東海君？”
　　說了這話皺眉：“我不大喜歡那個人。看著蠢頭蠢腦——不過真要幫他，得叫他把那十二個人給我，哈，對，先把那十二個人給我！”
　　李雲心便沈默。
　　但九公子仍自顧自地說些別的話——譬如壹起做事的話，他得帶多少兵。那十二個人他得給封成什麽將軍。再要什麽樣的袍子、什麽樣的宮殿。說得不亦樂乎，仿佛海面上已經旌旗招展，數路大軍只等他去統領了。
　　然而李雲心又往畫卷上添幾筆、將他這壹次近距離從東海君本尊上觀察到的許多細節都加進去了，才轉眼看他：“九公子，他不會真心和我們合作的。”
　　九公子立即叫道：“那就斬——”
　　反應過來。楞了楞，瞪大眼睛：“啊？為什麽？妳怎麽知道？”
　　“因為壹些我知道、他知道、但他並不認為我知道的原因。”李雲心說，“那些原因是我猜的……我在雲山裏面的時候看出些端倪，大膽地猜了猜。這壹次去見他……也有證實壹下的意味在裏面。如今我覺得我猜對了。”
　　他頓了頓，看窗外的廣闊洋面：“東海君或許可以殺其他八個龍子，但絕對不會背叛真龍。”
　　九公子迷惑地眨了眨眼：“但是妳……”
　　話說了壹半，嘆口氣、找到壹張椅子坐下了：“好吧，好吧，妳總是有道理。我這水軍統帥，是當不成了。”
　　李雲心見他這樣子就又笑：“怎麽當不成？陸上不也是這樣子麽——兩個人雖說合作了，可也各懷鬼胎。只等著事成好翻臉。我給他的餌很好吃，他非得吞下去不可——幹掉其他八個海上龍王之前，妳都可以做妳的水軍統帥。只不過麽……我眼下是在想事成之後怎麽做。”
　　九公子又楞了壹會兒，才道：“……妳這個人，可真可怕。”
　　李雲心哈哈壹笑：“不可怕的人，早都死了。”
　　九公子看他，皺眉。遲疑了壹會兒：“妳……”
　　“嗯？”
　　“妳這次……不會害我的吧？”
　　隔了壹會兒。
　　“怎麽會。”李雲心笑著說，“不會的。”
　　九公子便點點頭、輕出口氣，重新快樂起來：“那麽我們接下來做什麽？”
　　李雲心眨了眨眼，壓低聲音：“這邊找過了海上的龍王——接下來，咱們該找真龍神君談談了。”
　　九公子大驚。差點兒從椅子上跳起來、瞪大眼睛：“找真龍？妳不是找不到她的麽？咱們不是從水獄裏出來了麽？”
　　“要去龍島見真龍麽，的確得從三島走、從水獄那條路走。可是見真龍——我如今找東海君談過了，真龍也該知道了。這時候我再找她談，可不愁她不現身。九公子，妳猜怎麽著——我眼下，其實也是在為真龍做事。”
　　李雲心笑嘻嘻地說：“我說真龍想要幹掉海上的龍子們，可不是騙他——妳還記不記得，妳在雲山上被我重塑了身子、醒來之後感受到了什麽？”
　　“又有沒有想過，真龍在雲山下為什麽會現身，要妳、我往龍島去？”
　　九公子皺起了眉：“雲山上……我……咦？！”
　　“那氣息，是真龍的麽！？”
　　“正是。”李雲心的神情變得肅然起來，“其實在此之前——我為妳塑成法身、妳未醒、我未出雲山的時候，真龍就現身在我面前了。”
　　“說來奇怪。我在渭水奪舍，真龍現身來看我。為妳重塑了法身，她也現身來看……看來她是對這法子極有興趣的。也就是在那時候，她交給我壹件事，也許諾我壹件事。”
　　李雲心略沈默了壹會兒：“咱們要殺的，不是八個。而是九個。洋面上唯壹的龍王，也不是東海君來做。該由妳來做。”
　　“東海君吞了我的餌，自己也就變成餌——把余下八個龍王引入局的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