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章 枯骨

　　邪王微微壹楞，隨即皺眉：“這哪裏去親見？我記得罷了——兩千多年前的事情，哪有人能親見的了。”
　　“那麽妳呢？”李雲心溫和地問，“據說有壹只穿山甲鑿穿了壹座大山才將妳放了出來。妳是壹個大妖魔，那麽在妳得道之前，妳還記得自己麽？妳從前又是什麽？”
　　邪王呆滯片刻：“什麽？”
　　“我是說，譬如妳真身是壹只蠍子。妳得道成精化人形——妳還記得妳化人形之前的事情麽？”
　　但邪王又是呆滯了片刻：“什麽？”
　　語調和神態與剛才壹模壹樣。
　　李雲心盯著他沈默了壹會兒，心裏了然了。
　　這是……背景故事。邪王與那福祿老魔都是被創造出來的妖魔，他們記得“自己的身世”，然而再問到更之前……
　　便“死機”了。
　　三花娘娘現在的身子也是自己創造出來的。但與他們之間的區別，大概在於附身的靈魂不是被創造出來的——因而才沒有出現這樣子的狀況吧？
　　他便不再問，只叫邪王繼續說。
　　果然，大妖魔臉上的呆滯之色消失。他繼續說下去。
　　“那福祿老魔孕育出七子之後，有壹日便出了件大事。是有壹只穿山甲成了道行，天性就喜愛在地下胡亂地鉆。後來那東西與福祿老魔結交了，便壹同來到我這裏作客。那穿山甲是個閑不住的，又往地下潛進去。結果這麽壹鉆，卻鉆出了禍事來了——”
　　邪王壹邊說壹邊微微皺眉，仿佛那些事情真地發生過、且歷歷在目：“就鉆出了這東西。”
　　他伸手指了指李雲心身後巨大的骨架：“這東西乃是洪荒老魔，原本在地底下蟄伏著。被那穿山甲驚醒了便出世、為禍壹方。我等與他爭鬥則是處處落了下風、朝不保夕。那福祿老魔的七個孩兒也被他捉了去，放在壹個丹爐中煉化，要祭煉成法寶。”
　　“唉，壹旦被他煉成了法寶這還了得？”邪王嘆了口氣，道，“那福祿老魔也有壹件寶貝，名叫七彩蓮蓬。他同我潛進洪荒老魔的巢穴，將七彩蓮蓬祭出了——蓮蓬便將他那七個孩兒吸進去，瞬間化為壹座絕大的山峰、正將那洪荒老魔鎮壓其下！”
　　“福祿老魔的法寶與他是性命雙修，自知也壽元將近了。便又化成這無數鐵藤、把老魔再束縛起來。如此……我們才將將他滅殺了！”
　　李雲心安安靜靜地聽完了，才想壹想，道：“但這東西這麽大，可從沒什麽記載。此地附近兩千年前便有人居住了。可世俗間也從未聽說過有關的傳聞。這件事……也是妳記得的？”
　　邪王瞪起眼：“自然是記得的、自然是真的！”
　　“但依著妳說，那福祿老魔的七個孩兒被吸引進去化作山峰鎮壓了洪荒老魔，他們如今怎麽又好好的呢？”
　　邪王唉了口氣：“自然是鎮壓之後又從山峰裏鉆出來了。”
　　他擡手指了指頭上：“我這陷空山從前便是他們所化的山峰。他們出來了、這山裏才中空了。只可惜呀。他們不曉得當初的事。我亦不願說，結果如今倒認為乃是我害了那福祿老魔。”
　　李雲心盯著他看了壹會兒，意識到這壹位所說的話是真心的。
　　他便不再多問了——因為很怕問出個三長兩短來。
　　至此，他覺得似乎已經明白了壹些事情。
　　他身後那巨大的枯骨必然不是像邪王所說、被穿山甲從地下鉆出來的。依著“背景故事”的話，被鉆出來的是邪王。但畫聖似乎通過別的辦法對劇情進行了微調。
　　李雲心認為畫聖在此地搞出這麽多看似無聊的事情，便是為了鎮壓這枯骨。先鎮壓了，然後弄出些妖魔來看守著。至於為什麽有“背景故事”和虛假的記憶……
　　他覺得這可能是壹個關鍵點。是這件事的關鍵點，同時也是他自己眼下所修的畫道的關鍵點。
　　依著他眼下所想，大概與“願力”之類的東西有關。然而他現在不敢隨意揣測、推斷其中的關竅——因為那幅畫作實實在在地震撼到了他。他從前覺得自己是個天才，能力和悟性都極高，對畫道的理解也算當世絕頂。可方才看了那畫聖的遺跡，他才意識到自己的不過是井蛙而已。
　　也正是因此，他不再問了。
　　但問題是即便這邪王是被“造出來”的，此刻也是壹個修為絕高的大妖魔。
　　他原本是來害他的。可就見了這幅畫卷改變了主意——而打算將它騙到手。但如今得知了這樣許多事，主意再壹次改變了——他已不敢拿這畫了。
　　誰知道他壹旦將畫卷帶走、此處會生出什麽變化、他身後那可怕的枯骨會不會重新活過來？
　　誰有知道，那枯骨究竟是個什麽可怕的東西？！
　　這個世界……神異太多，秘密也太多。從前他對於這個世界有著無比的優越感。然而越來越多的事情正在慢慢消磨掉他原本的那些遊戲之心——眼下他漸漸意識到，自己似乎正身處壹個局中。
　　而做局者則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可怕的那群人。他們在很久很久以前便開始布局角力，有形與無形、有聲與無聲的戰爭從數千年前開始，壹直持續至今尚未完結。他從出生開始便被卷進這個局裏，眼下在局中變得越來越重要。
　　但這也意味著他越陷越深。
　　李雲心嘆了口氣：“好吧。或許妳說的是真的。這麽聽起來妳倒也不是什麽壞家夥。咱們打個商量，我教妳怎麽用古卷的法子，妳放我走，好不好？”
　　邪王……眨了眨眼，略微想了壹會兒。他在猶豫。
　　而之所以他會猶豫，則是因為李雲心。
　　實際上從見到這大妖魔開始李雲心便在試圖影響他。原本應當是徒勞無功的——他對這妖魔算不上很了解、對方的戒備心又重。然而後來邪王將他收進了畫卷裏。
　　對於壹個丹青道士而言……畫卷便是自己的主場。
　　他乃是畫聖壹脈的傳人。雖說境界修為與那位神秘聖者有著天壤之別，但某些道理總是相通的。他們相談時他看不出那環境的破綻，但在激烈的爭鬥時便不同了。畫卷當中的環境是以畫中的真意幻化而成。他與邪王將那壹片土地犁了個底兒朝天，那畫中的氣機便被牽動——總要將畫卷當中的環境修復，不會壹直是那種破敗的模樣。
　　而氣機壹動便有跡可循。對於尋常丹青道士而言，要在這樣復雜的壹幅畫卷中尋到流動的氣機並且利用它、影響它，實在是難於登天的事情。然而李雲心畢竟不是當世那些已經雕零的、被道統或者劍宗豢養著的“丹青道士”。
　　他在爭鬥中找到了某些靈力流轉的路線，並且利用了它們。
　　在那裏……利用了它們，便意味著可以有限度地“操控畫中的世界”。
　　這也是他身為壹個真境的妖魔卻仍能在玄境的邪王傾力猛攻之下活下來的緣故。但同時他還做了點兒別的事——他最擅長的事。他在爭鬥中同樣調動畫卷的氣機給邪王造成某些意識層面的影響，但當時並不能做得完美。
　　然而在心中埋下壹枚種子已經足夠了。
　　待他醒來，發現身處黑暗當中的時候，心裏便竊喜。
　　而等這邪王帶壹盞燈出現的時候——昏暗的環境、躍動的光線。這是他最愛的兩點因素之壹。
　　在這樣的環境裏，面對心中已有壹顆種子的人，他便可以做很多。
　　譬如說當下。
　　倘若壹個時辰之前李雲心提出這樣的要求，這邪王必然嗤之以鼻並且嘲笑他異想天開。然而到了現在，邪王已經猶豫了足夠久。
　　——他面前的“龍子”令他體驗到奇特的情感。這情感在漸漸沖散他心中的敵意，令他的意誌越來越不堅定。他甚至在想，即便放了他走又如何呢？
　　這龍子看起來很溫和，說話也溫和……像是壹個會信守承諾的人的樣子。
　　倘若與他好生說壹說——他與龍族又沒什麽仇怨，便不見得會害自己，也許還能成為好朋友。至於另壹些人、另壹些事……
　　又有什麽關系呢？
　　於是邪王的眼神終於緩和下來。他想了想，開口道：“我與妳本無什麽仇怨。若不是有人向我報信、說妳可能來此處誆我害我、我們也不必如眼前這樣子。妳……若能答應我、不將這古卷的事情外傳，同時教我如何用這寶貝，我便是放妳走了又如何？說不得以後還好做朋友，時常飲酒作樂，也是壹件美事呀。”
　　李雲心笑著點頭：“好。我都應了妳。但妳先解開我的雙腳。”
　　邪王這壹次沒有猶豫，伸手遙遙壹指，李雲心雙腳上的鐵索也被解開了。
　　於是他輕輕地出了口氣。
　　這鐵索的確有些門道——方才他被鎖住，竟是連身上的靈力運轉也不暢。實在不曉得究竟是用什麽東西制成的——難道說真是那“福祿老魔”所化的麽！
　　但眼下他可不想追究這些事——他只想要盡快脫身。
　　離開洞庭已經快要將近壹天，他要盡早回去。要不然，“某些人”要著急。
　　但就在這時候……
　　他們的頭頂上忽然響起了沈沈的、宛若悶雷壹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