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六十二章 吾心之魔

　　“妳知道，其實……從前也不是、也不是沒有姑娘為我尋死覓活。這事我見過、我其實是見過的。”
　　他目光向窗外看，似乎在想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見過很多的。”
　　“是只這壹個不同。妳知道……我以為妖魔啊。妖魔啊……和人不同。殘忍狡詐、冷酷無情。但是這壹個卻大不同——她顛覆了我的……認知。”李雲心皺眉、慢慢說道，“其實也不只是感情的事兒。唔，也只是因為我對某壹個群體的認知、在那壹瞬間被顛覆了，因此造成了很強烈的心理沖擊——我發現啊，原來它們也可以這樣子——這是從前沒有想到過的。”
　　壹開始他皺著眉頭說，但慢慢地，像是在言談間找到了些思路。又或者是水流終於找到了縫隙，便迫不及待地傾瀉出去。
　　他的言辭慢慢變得流暢、神色也不再萎靡、每說壹句話，就振作壹分。
　　“所以本質上，是我自己催眠了自己。那女人先對我百般示好，我便覺得她愛我。可我又對她沒什麽真情，於是便並不看重她的愛，覺得淺薄得很。”
　　“我又自信滿滿相信自己的判斷，因而這印象更加深刻。等到那壹刻，我先出手傷了她，之後卻發現她竟然是真的愛慕我、為了我著想——”
　　“壹邊是情感上的顛覆、壹邊是認知上的顛覆，而我此前又那樣相信自己的判斷！”
　　“於是這個新的現實徹底摧毀我從前的認知……我被打懵了。壹旦我的理性思維不再起作用、我的防禦機制暫時被解除了，那麽此前那女人有意無意對我進行的暗示引導，就令我的慣性思維走上了另壹條路——愛！”
　　李雲心站起了身，微微皺眉：“是啊。便是如此——這種情感我又不是沒體驗過！是因為錯覺。是因為誤導。是因為暫時的防禦崩潰。”
　　他轉頭看劉老道：“對不對？”
　　老道咳了壹聲：“心哥兒，我還……沒知道事情的首尾。”
　　李雲心幾乎是立刻便將事情簡要地說了。
　　說完了，他直勾勾地盯著劉老道：“妳說是不是？嗯？錯覺？”
　　劉老道低頭思索了壹會兒，並不回答他的話。
　　而是沈聲道：“只有壹件事。”
　　“心哥兒妳那壹掌，是可以將她擊斃的。而她那父親，據妳說神通猶在妳之上，要殺她更是易如反掌。但卻只是將她擊飛到妳身邊了。”
　　“心哥兒，她父親若想殺她，自己便殺了。但既留了情，為什麽還要將她擊飛到妳腳下。那時妳距洞庭已是丈外了，且妳先前出手傷了她。如果妳起了殺心將她殺死了……那洞庭君豈不是白留手了？”
　　“這壹點，我不曉得為何。但誅心而論，我劉老道想，是那洞庭君與這紅娘子行險使了苦肉計。他既能要他女兒丟了性命做鬼修，想來也不心疼再死壹次。那洞庭君掌管千裏大湖，自家女兒只是使得順手……卻並非無可替代。”
　　他慢慢擡頭看李雲心：“妳說是不是？”
　　但李雲心不說話、又坐下了，只摩挲著桌上那個粗糙的茶壺。
　　劉老道微微搖頭：“倒也不是……沒有別的可能。但心哥兒妳說過，這世上最詭譎的便是人心。”
　　“倘若並非苦肉計，那洞庭君惱怒她將妳放走了，給了她壹掌。那壹掌便是留了情的。再這樣盛怒之時亦能留情，那麽等那紅娘子回去了、那洞庭君再想得仔細壹些，更不會將她如何了。禁足、刑罰或許會有，但性命……總無虞的吧。”
　　“心哥兒妳實在放不下她，那麽，就料理了渭城裏的事情。”劉老道將手掌在李雲心的膝頭不輕不重地拍了拍，“然後妳再去料理了那洞庭君。到那時，事情究竟是怎麽個樣子……便都有結果了。”
　　“妳說過人皆有心魔，只是會不會被覺察。如今妳這心魔……也總比別的好，是不是？”
　　“唉。”李雲心嘆了口氣。然後笑起來，“妳精進了不少。”
　　但劉老道沒有陪著他笑，只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心哥兒，妳眼下這樣子可不大好。要麽……渭城的事情可以暫緩。我們再從長計議。”
　　李雲心盯著木盤中的紅薯片看了壹會兒，終於伸手撚了壹片、放在口中慢慢嚼。
　　“不必了。”他閉上眼睛、靠在藤椅背上低聲道，“我知道我的問題在哪裏。事情在心中藏得久了人會變得脆弱。我就是把自己藏得太久了。”
　　“快些吧——快些吧——”
　　“快些做完這些事——我受夠了躲躲藏藏的日子了。妳知道吧，心累。”
　　他靠著椅背搖了搖。然後伸手指指木盤：“這個給我帶壹點兒。”
　　“好。”
　　又隔了壹會兒，聽見雞鳴聲了。
　　“但妳這位是做得準的呀。”李雲心睜開眼睛歪頭看劉老道，“妳可以跟我走跟我去很多地方。而且妳修了水雲勁、益壽延年。但是那壹位大概要慢慢老死了……真不是壹個好結果。”
　　劉老道張了張嘴，沒說話。
　　他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胡須。原本是花白了，然而現在重變得烏黑、根根通透。他看起來倒不像是六十歲的人，倒像是五十歲。
　　“而且這麽久，妳已覺得我死掉了，也沒傳她水雲勁。”
　　“只是……規矩。”劉老道沈聲道，“心哥兒傳我的是天心正法。天心正法，傳承不能名不正、言不順。”
　　李雲心撇撇嘴：“壹家人。用不著說這種話。明日走之前妳抄錄了留給她，她也能自保。”
　　“……好。”
　　李雲心繼續在這藤椅上、閉目養神似地靠了壹會兒，又摸摸自己的扇子。
　　手中便多了壹道紫色的符箓。
　　他隨手拋給劉老道：“這東西是我殺了那從雲子，從他身上搜刮來的。帶在身上煩——總想起那個老東西。妳也送給她吧。”
　　劉老道小心翼翼地捧著這符箓看了壹眼，擡起頭：“啊……心哥兒，這種寶貝……”
　　“狗屁的寶貝。”李雲心撇嘴，“用壹次就沒了的東西。妳留著吧。”
　　劉老道欲言又止，但還是將符箓收了：“……好。”
　　然而剛剛將這符箓收入袖中，李雲心卻又在扇子上抹了壹下，又拋給他壹個東西。
　　劉老道忙接了，壹看，是壹只羊脂白玉的小瓶兒。
　　“據說可以益壽延年、生肌活血——上清丹鼎派煉出來的玩意兒。我又用不著這東西，妳也叫她收著吧。”
　　這次劉老道終於站起身，嘆氣：“心哥兒……老道我只是陪妳說了說話而已。妳自己壹樣看得通透的。”
　　李雲心閉了眼不說話。
　　劉老道看他壹會兒，嘆口氣：“好好好。但我再不收了。”
　　“想收也沒了。”
　　劉老道便笑起來。想了想，終究是說出了口：“今夜見妳這麽煩惱，老道我倒是……倒是……覺著更開心了。”
　　見李雲心也不回他的話，便搖搖頭：“我且給她送過去。”
　　李雲心擡起壹只手擺了擺，劉老道就輕輕地開了門、又輕輕地關上了。
　　雞又鳴三聲——似乎是時葵子在院中養的雞。這聲音引逗了不知何處的野雞、又或者居住在荒野當中的某家人家裏的公雞……隱隱約約地，鳴叫聲便此起彼伏了。
　　任誰也想不到，在洞庭湖邊、南山半山腰的這個小小平臺上，此刻竟真有兩人、五妖、壹鬼，壹神獸……異常和諧地並存著。
　　他獨自在這屋中閉目坐了壹會兒，才睜開眼。雞叫得早，天還是黑的。
　　又輕輕地、長長出壹口氣，目光投向棚頂。
　　劉老道終究是個男子，總要邋遢些。而那時葵子似乎也並不好來他這裏為他做太多事——畢竟也相處了不到壹個月而已。
　　於是看到棚頂上結了蛛網。殘破壹半，壹角耷拉下來。
　　壹只腿腳細長的蜘蛛吊在半空中，不知發呆想些什麽。
　　“紅娘子……”李雲心下意識地喃喃自語。
　　本打算叫洞庭君與道統、劍宗鬥個妳死我活。
　　誰知這洞庭君卻藏了王牌。
　　眼下的局面倒是反了過來——變成了那洞庭君，坐看他與道統鬥了。
　　在湖心上那紅娘子說湖裏有法子可以分辨得出他身上的龍氣……見鬼了。究竟是什麽法子？
　　又不是那種頭頂頂著明晃晃的等級的遊戲。修士、妖魔們的皮囊也都沒有殘缺，更不會有所謂“看他的靈氣波動應是某某境界之類的事情”——倘若壹個人連自己的靈氣都不能收放自如、如此瘋狂地外泄……
　　那離功散身亡也就不遠了。
　　他得搞清楚這件事——如此識破了他的“龍氣”？
　　他可不希望以後自己走在路上就忽然跳出來壹個人對自己說——我知道妳是龍子！
　　渭城事了，他必須去洞庭。
　　龍生九子，唯有螭吻壹個化境。化境與真境可並非什麽遞增關系……壹個境界的差距，實力就不是以道理計了。為何獨獨龍九如此？
　　九公子與洞庭君的相處方式原本就奇特——放眼天下，也看不到其他的龍子身邊會伴生著壹位大妖魔。為何兩者相安無事？
　　那紅娘子……嗯……紅娘子。那紅娘子反復地同自己說洞庭君與螭吻的關系非同壹般。而那洞庭君又的的確確對龍族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特殊態度。
　　他壹個三千年大妖被圈禁於此……又究竟是誰？！
　　李雲心閉上眼睛讓這些思緒在腦海中攪成壹鍋粥，然後再睜開眼。
　　屋頂那腿腳細長的蜘蛛不見了，不知蟄伏去某處。
　　李雲心盯著它看了壹會，壹彈手指。
　　壹陣勁風射到那網上、將垂下的壹角釘上墻壁。
　　他站起身、推開窗戶，看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更遠處便是洞庭與渭城之間的蒼茫野原林。在黎明並不明亮的天光中，那森林綠得深沈，宛若壹塊巨大的墨綠色玉石。即便以他的目力，也無法在天際看到渭城的蹤影——這野原林如此廣闊，幾乎與洞庭相當了。
　　他體會到壹種熟悉的感覺——那是那壹日他站在渭水邊、第壹次看到那樣壹條濤濤大河時迫切的征服欲望。
　　豁然開朗。
　　這江與山、雖然只是天下微不足道的壹角，但……
　　卻總是最堅固、且牢靠的依仗。
　　李雲心微微低下頭，想起壹刻鐘之前對劉老道說的壹個詞兒。
　　對於那老道來說，或許僅僅是壹個尋常至極的詞語。但對他而言……
　　“……壹家人呀。”他低聲又說了壹遍這句話。
　　忍不住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