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七章 妳別傻了

　　李雲心又看看地上的紙包。剛想要去撿起，心中卻念頭壹動。
　　於是只臉色平靜地看她。兩人如此對視壹會兒，李雲心皺眉：“嗯？”
　　辛細柳便眨了眨眼，略楞壹楞。因為沒有想到……李雲心會是這樣子的態度。
　　——四天之前就在這間屋子裏，他可是毫無骨氣節操地、毫不猶豫地就將自己賣掉了啊。如今隔了四天她又來見他……他竟不討好，也不道歉，甚至臉上連壹絲惶恐畏懼歉疚都沒有……就這樣淡淡地“嗯”了壹聲好像全不曉得自己為什麽生氣為什麽來找他——
　　他“嗯”？？
　　這麽壹楞的功夫，辛細柳便稍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那天夜裏的李雲心了——向她低聲說出壹些前塵舊事，用臉上淡淡的微笑掩飾心裏的淒苦……那才是她想要的那個人。
　　如今他……似乎又變成那個人了。
　　這念頭在她的腦海中打了壹個轉兒，然後才回過神。到這時候，卻正看見李雲心轉了身要往屋子裏走——似是見她不說話，不耐煩了。
　　冷漠的態度叫辛細柳又皺起眉。她瞪他：“李雲心！”
　　李雲心便又轉了身，再……“嗯”壹聲。
　　辛細柳咬了咬嘴唇，生氣地喘息兩次，似是生生將些斥責抱怨的話都咽下去了。最終只道：“妳幹嘛不看裏面是什麽。”
　　李雲心低頭瞧了瞧地上的油紙包，沈默片刻。
　　不知為什麽，辛細柳的心就也提了起來——直到李雲心真地轉身往後走了兩步、彎腰將那紙包拾起了，她才略松了口氣。
　　然後瞧著李雲心將這東西拿在手上，慢慢打開了——
　　露出壹只燒雞來。
　　壹只燒雞出現在哪裏都不奇怪，出現在小雲山就很奇怪。無論蘇玉宋、卓幕遮、辛細柳還是李雲心都可以不食五谷以天地靈氣為生。可如今他被囚，小妖女卻送來這麽個東西——李雲心倒的確是露出訝色了。
　　擡頭——這壹次是真心實意地——第三次疑惑地“嗯”了壹聲。
　　辛細柳瞪他：“妳不餓的麽！？”
　　李雲心盯著她瞧了兩息的功夫，想要弄清楚她有什麽企圖。但很快意識到到底是怎麽壹回事了。
　　這幾天他壹直在曬太陽——半躺在竹榻上，邊曬太陽邊回憶之前記下的那些零碎功法，暗中修行。也正因為如此時間寬裕了，人的思緒也就會散漫地發散開來，於是想到許多從前事，以及有印象的壹些小故事。
　　譬如有壹本叫做《世說新語》的書裏提到過，在壹個叫做“晉”的朝代，有壹個武將名叫赫隆。天晴的時候人家將自家藏書拿出來曬、以恐發黴生蟲，他卻也敞開了衣服躺在陽光底下曬肚皮。別人問他在做什麽，他說他也在曬書——是在曬藏在自己肚子裏的書。
　　自己如今的模樣不正和他很像的麽？
　　那些記錄了文字圖形的冊子被帶走了，內容卻被他藏在肚子裏。如今在陽光下慢慢地想，也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想到這裏他就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肚皮——只是無意識的動作罷了。
　　如此接連幾天都會想到這典故，都會做壹樣的動作。
　　這辛細柳……大概是留意到了這個。
　　四天之前她憤怒委屈要殺人。過了四天憤怒逐漸消弭。悲傷泛濫起來。泛濫了就很想找到轉機告訴自己其實自己的悲傷是毫無緣由的、其實李雲心或也有苦衷——這表現倒與許許多多世俗中的癡情人類似。先絕望地將自己哄騙了，再送給旁人去哄騙。
　　於是到底心軟了——想起李雲心……從前乃是縱橫四方的渭水龍王，蓋世妖魔。面對橫生的險境奇謀叠出，壹次又壹次化險為夷。要論起武功來也算豪勇無畏。以真境的修為，將攜帶了道器的金光子都拼殺了。如此的英雄如今卻被囚禁在壹間小屋中……且很快就要死去。
　　而且她將李雲心帶上雲山之前是了解過他的過往的。他有壹項喜好，辛細柳記得很清楚。
　　因為那壹項喜好在她看起來是很奇怪的……李雲心好美食。照理說修行人早就不會在意什麽美酒佳肴了，可李雲心身為壹個並不需五谷的大妖，好的也不是人的血肉，卻是人間煙火。
　　這壹點壹直令她覺得有趣，且覺得因此，渭水龍王的形象便更親切起來。
　　而後……第壹日見了李雲心這個動作，並未留意。那時候心中還被憤怒怨恨占據，只想看他惶惶淒然的落魄模樣。卻不想落魄沒看到，倒是看到個閑適的人。於是心中生出疑惑來——怎麽又與昨天那個人截然不同了？
　　第二日又見了這個動作。第三日也見了這個動作。
　　因而慢慢意識到或許……他是饞了吧。
　　終究她做遊魂時間短，從前做人的時間也不算長。生而為人的許多事許多樂趣都還懂……大概比尋常的修士、妖魔、遊魂，都更能體會到李雲心的感覺吧。
　　因而出了小雲山往山中凡人那裏走壹遭，提了這麽個東西來。
　　李雲心如今瞧見這個，念頭壹轉就將事情原委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他就將油紙在手裏托著，怔怔地盯著瞧了好壹會兒。壹時間兩人皆沈默。俄頃，辛細柳咬了嘴唇：“妳看什麽？”
　　她這語氣略有些刁蠻，像是因“郎君不解心意”而賭氣，或者叫做“嗔怪”。
　　——因著看到了李雲心的眼神。分明是有些感慨、有些愕然。他自然想不到……自己會這樣做吧。辛細柳在心裏悲傷而感動地嘆了口氣，為自己的壹腔心意而自憐起來。
　　但下壹刻，燒雞滾落到地上。
　　她可以將東西拋進去，李雲心卻沒法兒將東西拋出來。因而只反手將掌中的東西往地上壹丟——美味滾了滾，裹上壹層塵埃。
　　辛細柳愕然，壹時間不曉得說什麽好。
　　李雲心卻已經轉身，側臉看她，將兩道劍眉皺起：“不勞妳費心。往後，辛姑娘還是不要來了吧。”
　　辛細柳張了張嘴，終於憤怒起來：“李雲心！妳……我……妳是個混蛋！”
　　她壹邊說，眼淚就又掉下來了——這幾日慢慢在心中培養出的希望因著他剛才的舉動統統破碎掉，深沈的悲哀比憤怒更甚。
　　她邊哭邊道：“妳到底是什麽人？混蛋……妳前幾天不是這樣子的，四天前也不是前幾天的樣子的，現在也不是四天前的樣子的……妳到底是什麽人……妳到底是什麽人啊……”
　　她哭卻不走，滿身的槐花香氣。其實都不曉得在樹上坐了多久。
　　壹連串的質問從她的口中吐出來，倒是叫李雲心再次停住了腳步。於是……李雲心沈默地站在屋內的陰影中，辛細柳則站在屋外的陽光中。兩人的心情似乎都很陰郁——至少看起來。
　　辛細柳這樣哭了壹氣，卻忽然將眼淚壹抹，又咬牙切齒道：“好……妳是這樣的人，我就也讓妳嘗嘗難受的滋味！李雲心妳知道嗎？那白雲心和紅娘子，都被我捉來了！”
　　聽了她這話，李雲心仍不說話。但到底慢慢轉了身，看她了。
　　辛細柳便咬著嘴唇。壹邊用掌心抹掉臉上的淚珠壹邊道：“妳瞧著吧——那白雲心，我把她的修為廢掉，作我的坐騎！那紅娘子……哼，打回原形去，蒸了給妳送過來！我瞧妳還丟不丟！”
　　說這些也不哭了。只紅著眼睛瞪著李雲心看——
　　如此足足過了十幾息的功夫，李雲心才忽然低嘆壹口氣：“妳別傻了。”
　　小妖女便又壹楞。今日李雲心的反應，沒壹次在她的意料之中——包括這壹次。他還是沒有憤怒，也沒有膽怯。反倒說了這麽壹句話，而語氣……則很無奈。
　　嘆了這壹句，李雲心往前走兩步——距離辛細柳只有兩步遠，之間卻隔了不可逾越的屏障。
　　“我就當妳說的是真的吧。”他低沈地說，臉上沒什麽表情，“妳真把她們捉了來。但也是那兩位差遣人為妳辦的事吧。可她們被捉來了雲山……難道就是妳可以處置的麽？”
　　辛細柳咬牙：“自然了！師兄答應我——”
　　李雲心輕輕搖頭：“我猜妳要妳的師兄師姐捉她們，的確是想要因私泄憤。可他們答應妳這事，卻不大可能是僅僅因為妳不痛快。辛細柳，妳該知道白雲心的義父是誰、知道如今紅娘子的身上有什麽。”
　　“我與金鵬王相比，也不過是個小人物罷了……可他們仍大費周章地對付我。那麽金鵬王——他們會不在乎麽？而他們之所以遂了妳的意，不是因為無條件地寵溺妳，而是因為他們……也想要白雲心與紅娘子。為什麽想要白雲心，我不好說。但為什麽想要紅娘子，我猜是因為她身上的龍魂。只是這壹次妳恰好提了，就由著妳口，將這事做了。”
　　李雲心說話不快不慢，但氣息連貫。每壹句話又都是辛細柳從未想過的，以至於她想要插嘴、反駁，卻也找不到機會了。
　　如今他說了這些，又頓壹頓。看看楞住的辛細柳，再嘆壹口氣：“只是帝王家的父母，就已經沒什麽無條件的寵愛了。何況妳的師兄師姐，乃是這樣的地位、身份。細柳……”
　　他忽然稱了她的名。這樣喚了壹聲，直勾勾地看著她：“所以妳當真不清楚，四天前我為什麽供出了妳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