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壹章 反客為主
心魔 by 沁紙花青
2019-2-3 20:27
在冰冷幽深的水底,紫夜真人說出他對於萬年老祖的擔憂。
李雲心以為那位在他印象中頗有好感的妖修是因為自己心中的“道”與現實所見有所不同而困惑,但如今壹想……
那紫夜真人也是修了千百年的老妖怪,怎麽會突然因為自己的“價值觀”受到觸碰而動搖?!
他想要問的壓根就不是什麽“道”,而就是萬年老祖——他該是覺得,老祖與此前的那個人有所不同了!
他隨即想起自己剛剛觸碰狼脊怒獅槍時的那種宏大感,以及其中的細微情緒。絕大部分都是憤怒,該是來自於被鎮壓各地的古魔骸骨的。但還有壹丁點兒——幾乎被他忽視的壹丁點兒——是略微的期待。
李雲心本能地將那壹點與他眼下的狀況聯系到了壹起,許多原本潛藏於記憶之中細節浮上水面。
萬年老祖……或許另有圖謀!
壹個曾經的陸上玄門領袖,因為壹系列的變故落難到弱水,被囚壹般地待了數萬年。在這麽數萬年的時間裏,他最想要做的是什麽?
是自由!
是能夠離開弱水、重新隨意行走的自由啊。
他與李雲心說了許許多多的道理、經歷,借此證明自己最想要的是“重振玄門”,而閉口不提“自由”二字。其實李雲心該覺察到這壹點,但問題在於,在他之前與無生仙門的人接觸的時候,那些萬年老祖的門下弟子們也壹直在提這四個字——“重振玄門”。
接二連三的暗示,令他先入為主,漸漸形成某種思維慣性。以至於在同萬年老祖交談的時候,當真叫自己的思緒順著這種慣性走了!
活見鬼……他最擅長這種事,知道這麽幹的效果有多麽奇妙,如今卻著了別人的道!
可如今因著真龍的話,他意識到……倘以他從前壹貫以最險惡的目的去揣摩人心的作風來看,那萬年老祖為什麽要花了數萬年的時間來煉化壹個海穴中的古魔?
他並不是這世間的修為最高者,而在數萬年的漫長時間裏,天人並未與世隔絕。那自幽冥來的古魔當真出了世,天人豈會坐視不理?何必要他大費周章呢?
萬年老祖……可以有另壹個目的。
他自狼脊怒獅槍中所體會到的那種期待感……到底是那古魔的,還是萬年老祖的,亦或是……兩者共同的!?
李雲心深吸壹口氣:“神君是說,萬年老祖煉化了那骸骨數萬年,其實是想要給自己煉壹個身子出來?”
“竟然壹猜就中。妳是的確是聰明人。”
“因為這種事我也做過而已。”李雲心皺起眉,兩聲冷笑,“好好好……我竟然著了道。真是打雁的被雁啄了眼。”
“這麽說是他怕我壞他的事,才把我也送進來……好好好……哈哈哈……好壹個萬年老祖。”他的臉色猛地壹沈,“老子這次是真的想要去信個什麽人。”
“妳怕是被情迷了眼。從妳出世至今,也當得起壹個殺伐果斷、冷酷沈靜的評價。最近卻同洞庭的公主攪在壹塊兒,似乎還真生了情。李雲心,壹個人生了情,就會變得軟弱。這種事難道妳從前不清楚麽?”
真龍微微壹笑:“妳被女妖迷了眼,做出些昏頭昏腦的事,本君可以暫不怪妳。如今妳在甕中,正可以好好想壹想自己要不要棄暗投明。這龍島,本就是用來鎮壓地底幽冥氣的。既然連幽冥之氣都透不上來,妳自己也沒有手段從這裏遁出去。給妳些時間,好好想壹想罷!”
話音壹落,真龍的身形立時消散。
李雲心獨個兒在屋子裏站了壹會兒,認為真龍所說的有大概率是真話。萬年老祖與真龍相識遠比自己要久,他們之間的合作才該更加長久。但他之前怎麽會犯了那樣的錯誤,真信了那老祖的話?
真龍說是他對紅娘子生情,以至於影響了判斷力。李雲心心中略微惶然,並不想承認這是真的。因為倘若那個樣子,意味著他最為自豪的理智思維受到了影響,那可比什麽疾病災厄都麻煩。
但他暫且定了神。知道真龍這壹遭現身也傳達了另壹個好消息。
這所謂真龍神君,眼下的確實力不濟。否則用不著將自己困住,搞密室囚禁這套把戲。
於是開始在這大廳中慢慢地走。之前不大敢動是怕有什麽可怕的機關,如今真龍既然把這兒當囚室,意味著該比較安全。
除了雲山中的密室,這是他第壹次近距離接觸“那個世界”的造物。他的心中滿是好奇,有點類似穿越到了未來的人,想要看壹看到底有多少超出自己想象的“奇跡”。
他先伸了手,小心翼翼地觸碰墻壁。於是感受到令人舒適的溫度,既不冰,也不熱。這墻壁看著是略微粗糙的,但手壹碰上去,卻意外的光滑。李雲心的心中生出壹個大膽的念頭,他輕出壹口氣,轉過了身,面對墻壁。
真龍再次現身的時候,約莫已過了壹天的功夫。
光影在室內成形,便看到李雲心在面壁。他盤坐在墻壁壹角,蒼白的長槍擱在腳邊。肩膀在微微地動,顯然是在擺弄些什麽。
這情景似乎令真龍神君略有些疑惑。她是看了壹會兒之後才低聲道:“李雲心,妳考慮得如何?”
李雲心又擺弄了壹會兒,才轉過臉:“什麽?考慮什麽?”
真龍微微皺眉,幻影往壹旁走兩步,看李雲心前面的東西。可什麽都沒有,只是壹面白墻而已。
“棄暗投明。”真龍又看他壹眼,說,“那萬年老祖煉化了古魔替代自身,鵬王也難是他的對手。往後天下勢力三分,我占其壹。妳如今也不是從前的小人物,盯著妳的眼睛很多。再想左右逢源已不可能,不如像琴君壹樣投我。”
李雲心慢慢站起身,轉手拎起他的槍:“那,琴君投了妳,現在怎麽樣?”
邊說邊裝模作樣地往真龍身後看了看,仿佛眼前的是個活人,琴君可能藏在她身旁:“那壹位恨死我了。現在看我被困卻不跳出來大放厥詞,難道投了妳之後被妳幹掉了?要是這麽著,我可不敢。不如再茍且幾天。”
真龍不說話。盯著他看了好久,直到李雲心再攤攤手,才說:“妳以為我如今的力量不如從前,就沒什麽好畏懼的了。妳該知道這世上衡量強弱,並非必然是以境界高低、力量多寡來判別的。我所擁有的東西,遠比妳想象的多。我曾是太上,也有法子令妳成為太上而無後顧之憂。妳如今問琴君,或是覺得我和她避著妳、不敢見妳。覺得她如今也不是妳的對手了。但如果我說我已給了她真傳的法門,她不日將成太上呢?到那時候,就真由不得妳考慮了。”
李雲心想了想,說:“哦。”
真龍又往他身後看了壹眼,搖搖頭,身形再次散去。
接下來的約莫十天的功夫裏,真龍現身了三次。或許是因為被看破了虛實、但也知道李雲心如今被困住,因而說話不復從前的高高在上,倒是從容平和許多,仿佛真的很想將李雲心收歸麾下。
可惜她此前告訴李雲心被萬年老祖擺了壹道,心靈受創的李龍王成了驚弓之鳥,再難相信什麽懇切的言語了。
但她似乎也不急。她曾對李雲心說,如今外面有無生仙門的人把守,他的援軍是絕難來到此地的。即便他召來那位太上的助力,也不可能打破這間密室的封禁。她有耐心叫李雲心在這兒待上個千年萬載——誰都曉得寂寞才是最可怕的懲罰。
可如此仍沒什麽回應。
直到真龍第六次現身的時候,才發現事情有些不同了。
李雲心被困十幾天,但精神狀態極好。他又不是凡人。既不需要吃飯喝水也不大需要睡眠。倘若精神撐得住,是很難被打垮的。
但眼下,他好像在吃東西。他將長槍插在地上,背著手、貼著墻慢慢散步,似在思考。嘴裏嚼著什麽,似在吃零嘴兒。
真龍註意到這壹點。她皺起眉:“妳嘴裏的是什麽?哪裏來的?”
“口香糖。”李雲心停下腳步,展開手掌,露出其上兩個指甲蓋兒大的小塊兒,白白的,“清新口氣,護牙健齦。妳要不要?”
真龍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她的目光開始往四下裏掃——可這大廳壹覽無余。除了她這幻影,就只有李雲心壹人壹槍。穹頂、墻壁、地板都幹幹凈凈,絕沒別的東西。
“看來妳還真有些小手段。”她收回目光,盯著李雲心掌心的兩小塊兒看了壹會兒,“但既然試過就該知道,此地隔絕靈力。妳沒法子借龍宮遁走,也沒法子召出什麽來。”
又在李雲心身上打量壹番,低哼壹聲:“故弄玄虛。”
李雲心嘻嘻壹笑:“哦,我的確試過。想找大聖來救我,結果不知怎麽聯系不到。的確想從龍宮走,可也進不去。袖裏乾坤使不出,遁地的神通也不能用。妳說的對,這裏隔絕靈力,是個囚禁人的好地方——那妳猜猜,我的口香糖哪兒來的?”
他這麽說,真龍倒仿佛放了心:“妳向來喜歡吃喝。不過是貼身帶的幾樣小食,從衣物裏取出來罷了。用這樣的小手段就想叫我——”
“疑神疑鬼。”李雲心笑嘻嘻地接口說,“叫妳覺得我竟有神通在這裏從龍宮裏取東西出來,叫妳覺得這裏竟然限制不了我的神通。”
“那麽眼下看,妳這壹招不成。”真龍又皺了皺眉,認為這李雲心的確難馴服。
“既然這樣,妳就再繼續住下去吧。我瞧瞧妳還有什麽小手段。”
她說了這話,身形再散去。
李雲心只來得及叫了壹聲“神君我怎麽看妳開始心神不寧了”,廳中就沒了聲息。
或許是李雲心的做派叫真龍失了些耐心。或者真龍的確又在忙什麽——足足再過十多天的功夫,真龍的幻象才再出現。
上壹次她現身的時候,因為李雲心嘴裏、手上的東西略吃了驚。等到這壹次的時候,她幾乎壹露面就瞪了眼。
大廳原是潔白的。但眼下變了樣兒。
穹頂變成喜洋洋的大紅色,但投下的光仍是溫暖的白。墻壁變作金黃,仿是鎏了金。地板則變成木色,甚至有紋理。
廳中多了壹張圓桌,李雲心正在據案大嚼。壹張大圓桌上,擺了滿滿的酒菜。當中好大壹只脆皮烤乳豬,色同琥珀,油光明亮,還在冒熱氣。往外壹排熱熱鬧鬧地擺著海參燴豬筋、魚翅螃蟹羹、鮮蟶蘿絲羹、蘑菇煨小雞、兔果奶房簽、魚肚煨火腿。糟蒸鰣魚、文思豆腐、野雞片湯、假斑魚肝、鵝肫掌羹、米糟猩唇。再往外壹排,則是各色的鮮果枯果,熱吃勸酒的小菜。
李雲心挽起袖子左右開弓,吃得滿嘴油光,面前壹片狼藉。喝空了的酒壇子滾了壹地,碌碌地響。
再往遠處看,什麽蜜柑蘋果西瓜菠蘿榴蓮香梨壹筐筐地堆在墻邊。那墻壁上又冒出許多的掛鉤兒,鉤了壹排的風雞風鴨臘肉臘腸。
真龍因眼前這情景足足楞了三息的功夫,而後才道:“妳——”
李雲心的胳膊撐著桌子,擺了擺手中只剩壹半的雞腿兒,笑起來:“我算算日子,今兒都臘月十八了,沒幾天要過年。我想神君妳要是打算再關我些日子,我壹人,冷冷清清,怎麽辦?可年總得過啊。就先辦置些年貨兒,我壹個人也不寂寞——咦,我這兩句還押韻了。”
眼下真龍臉上的神情可謂瞬息萬變。她不再看李雲心,也不再看他面前的酒菜。而是將目光投向穹頂、墻壁、地板。看這些東西的眼神變得陌生。
“妳……”她慢慢皺起眉,“妳……哪來的?”
她猛地收回目光,在李雲心身上來回遊走,似要將他看穿:“哪來的?妳究竟帶了多少東西?!”
李雲心笑了笑,站起身。隨手將雞腿拋在桌上、拍拍手,臉面就變得潔凈。
然後他打了個響指,說:“回收。”
於是滿地的空酒壇忽然沒入地下,桌上的壹片狼藉也沒入桌中。吃了壹半的,嘗了壹些的,也都下沈、隱沒。沒被動過的酒菜則板板整整地還擺著。仿佛有個隱形的、手腳麻利的仆從,幫著他全收了。
他又從衣袖裏摸出壹枚口香糖丟進嘴裏,看著真龍嘆了口氣:“別騙妳自己了。我這身兒衣裳,做工上乘,立體剪裁,完美襯托出我的挺拔身形和優雅氣質,擱哪兒藏東西?”
“都是從這屋子裏變出來的。”李雲心笑了笑,“但也不怪妳。通明玉簡擱在雲山那兩個偽聖手裏壹千年,他們還不是毫無頭緒——眼界的問題而已。妳的問題是壹樣的——妳在這屋子裏待了壹千年,不知道這屋子真正的妙用,也是因為眼界問題。”
“妳看,我跑到這兒來,然後開始點墻。妳那壹次現身,還走了兩步瞧瞧我在做什麽。妳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麽?”
他略微停頓。但真龍臉色變得極難看,不說話。
於是他繼續說下去:“意味著,第壹,妳從前可能沒試過點墻。因為妳不知道有種東西叫做交互式物理觸摸屏,簡稱觸屏。這種屋子,極簡性冷淡未來風,我壹瞧就覺得有這可能。又或者妳試過,但不知道怎麽進壹步,是不是。”
他邊說邊走到墻邊,伸出拇指隨手壹劃。
墻壁上泛起極淡的光亮,隨後出現同樣極淡的圖案。
中間是壹個實心的白色亮點。圍繞著這亮點,有八層圓環。圓環很細,仿佛頭發絲兒。
在這些圓環的上面,又排列了八個圓形光斑,大小不壹,顏色也略有差別。有紅色的,有藍色的。有藍白相間的,有土黃色的——土黃色的最大光斑上,似乎還有壹只紅色的眼睛。
“這玩意兒叫驗證圖形。”李雲心邊說邊看了真龍壹眼。他從對方的眼中發現了熱切的光,於是笑起來,“哦,看起來妳的確偶然劃出了這個驗證圖案,但是不知道怎麽辦,對不對?其實很簡單。把這壹排八個小光點兒,壹壹對應填進八層圓環裏就行。”
李雲心壹邊說壹邊伸手點在那土黃色有紅斑的光點上,往下壹拉。那光點便隨著他的指尖兒走——他將它拉到了第五層圓環上。於是光點在圓環上轉動了起來。
他又看真龍壹眼——這位神君眼下屏息凝神,似乎什麽都顧不得說了,全部精神都投註在那幅圖形上。
他嘻嘻壹笑,隨手又將余下七個拉下來——將藍白相間的拉到第壹環,將紅色的拉到第八環。等那八個各占軌道都動了起來,真龍目光壹凜正要開口時……
八個小光點卻忽然像喝醉了酒壹般毫無規律地撞來撞去,最終整片圖案變成壹片光斑,消失不見了。
墻壁恢復原狀。
真龍的目光黯淡下來。
李雲心壹攤手:“妳看,如果填錯了,就解不開禁制。看樣子神君從前試過?那麽我猜妳不知道什麽是太陽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