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八章 奇巧淫技

　　老道的脖頸在他掌中，哪裏能說得出話來。伸手去掰規元子的手指，可又哪掰得動呢？
　　眼見他掙紮了壹會兒，臉已變成了絳紫色、動作也越來越微弱了，在壹邊冷眼旁邊的明真子才道：“先松開他吧。聽他要說些什麽！”
　　規元子咬牙切齒：“還有什麽好說的？必是個細作無疑！”
　　明真子卻嘆口氣：“端方，妳可忘記了——之前他同咱們說過了……那並不是李雲心的真身的。”
　　規元子便微微壹楞，略驚詫地轉頭去看明真子。他叫自己“端方”——端方是他的字。實際上淩虛劍派的掌門與上清丹鼎派的掌門是道統、劍宗當中少有的關系親近的“至交”。兩人之間私下裏以字相稱，以示親近之意。
　　而今明真子這樣子喊他，規元子便只好微微皺眉：“妳當真信他？”
　　“聽他說說。”明真子招了招手。劉老道便從規元子的掌中擺脫出來、被攝到這位淩虛劍宗掌門的面前了。
　　“我的確是說過了——”老道窒息似地喘息幾次，擠出這句話來。他站在虛空裏，似乎還很不習慣。手忙腳亂看起來略有些狼狽。然而臉上竟然還沒有懼意，反倒有些得意滿足。
　　他說了這句話之後又伸手往湖中壹指：“從前那龍魂留在洞庭裏，每年都會孕育出壹兩頭惡蛟水怪來！先前那壹頭大概便是前些日子新生的水怪，奈何兩位仙長心太急了啊！”
　　明真子並不說話，只盯著他細細看。看了壹會兒，開口問：“方才，李雲心和妳說了什麽？”
　　“他回來救我的。”老道搖了搖頭，臉上露出快意的神色，“我豈會再入虎口。若不是兩位仙長回援得及時，我就又被他帶走了。那妖魔當時的神情……嘿嘿，可真是精彩！”
　　規元子冷哼壹聲：“壹派胡言。”
　　但明真子卻想了想，微微點頭：“唔。那麽再說說——如今李雲心又殘殺我門下弟子數十，再犯下滔天罪孽。而妳又是李雲心從前的仆屬——還有沒有什麽理由，好叫本座不殺妳？”
　　這位淩虛劍派的掌門剛才還怒火沖天，此刻卻平靜了許多。這突然轉變有些奇怪。於是規元子終於意識到，明真子似乎真地相信……這邪道士身上有些值得在意的東西。
　　但他本人是對此不以為然的。那妖魔的旁門左道……能有什麽好處？
　　然而劉老道得了這個機會，終於略松了口氣。他微微壹笑：“我還有那李雲心的獨門秘法，可以說與仙長聽。”
　　明真子挑了挑眉：“獨門秘法。那李雲心，修的是畫道。我修的則是劍道。我要他的秘法做什麽？”
　　老道不慌不忙，輕輕搖頭：“不是這個法。而是李雲心的心學。這東西……我壹時間難以說清楚。這個，算是個李雲心獨創的秘法——他又狂妄，便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取名叫‘心學’。不但修士可以修，妖魔可以修，凡人也可以修，不需要什麽資質丹藥。若非要說有的話……也只是資質好的精進快些、資質差的精進慢些。可只要用心，總會有收獲。”
　　規元子不屑地冷笑：“哪怕是真的——既然人人都可以修，那又能是什麽好東西呢？”
　　劉公贊轉過臉去看著他：“這位仙長看著我，難道還沒有意識到……那心學究竟有什麽用處麽？”
　　他這大膽的直視和問話叫兩位掌門都微微楞了楞。可他們已經看了劉老道許久，早探察過他的身體。他身上並沒有什麽特異之處，又有什麽好“意識”的？
　　見他們微微皺眉，劉老道笑了笑：“已經半個時辰了。半個時辰之前，兩位仙長認定貧道乃是那李雲心的爪牙。且那個時候，貧道重傷、奄奄壹息。這樣子的修為低微的‘邪道士’……卻在仙長的眼皮子底下活到了現在。”
　　“而這期間，兩位仙長的門人又被李雲心殘害，可貧道仍舊活著。二位沒有意識到，這事不同尋常麽？”
　　明真子認真地想了壹會兒，“哦”了壹聲：“妳早該死了。”
　　規元子冷哼：“但靠巧言令色茍活到現在。”
　　劉老道卻仍舊不卑不亢地笑：“這便是那李雲心的心學。就連兩位仙長都意識不到我使了什麽手段。但就會覺得……總該留我壹命，是不是？”
　　於是二人沈默了。沈默壹會兒、終於收了臉上的冷笑。
　　“倒是有點意思。”明真子輕輕搖了搖頭，“那麽他那心學，妳學到了幾分？”
　　“三分。但依仙長的智慧，窺壹斑而知全豹——這三分也足夠仙長日後識破李雲心的詭計了。”
　　明真子轉頭去看規元子。規元子又看了看劉老道，壹擺手：“我沒什麽興趣。”
　　明真子便看老道：“好。暫且，先等那成康子掌門回來。倘若真依照妳說的、捉拿到了李雲心座下的妖魔……妳就可以跟我回雲山。”
　　老道便在虛空中站直了身子，朝明真子鄭重地拜了壹拜。
　　這壹拜之後，忽聞西邊響起壹聲低沈的雷鳴。而後壹個人影電射而來，掀起的烈風險些將劉老道吹到巖漿海裏去——正是那之前去往白津渡捉拿妖將的九霄神雷派掌門人成康子。
　　他身形壹收便瞪起眼往四周看了看，聲如鐘鼓雷鳴：“我的徒兒們呢！？我的寶貝呢？！”
　　規元子低嘆壹口氣，從袖中取出他之前留在此地、載著他門下弟子的法寶交還給他：“那李雲心……來過了。他現了龍身，咱們的法寶損毀，我們二人追他不上……只能看著他往東邊去了。”
　　成康子猛地皺起眉：“妳們就坐視他逃了？嗯？！嘿！此等奇恥大辱……嘿！妳們呀！！……待我這就去捉拿他！！”
　　他說完這話，返身就要再次遁走。
　　規元子與明真子曉得他修的是雷法。雖然雷遁之術並不能持久，可在方圓千裏之內縱橫來去如同雷霆閃電，遠比普通修士都要迅捷。但他要壹人去追的話……
　　明真子當即攔住他：“師兄切莫沖動。師兄難道忘記了麽？那李雲心乃是妖魔——妖魔本就比咱們人修肉身強橫。他如今又是龍族——那乃是妖魔當中的妖魔，強橫之處更是無可比擬的呀。且他又修道法……那畫道雖說並不入流，但也是當年雙聖都認可了的天心正法！”
　　“師兄再想壹先前那九霄神雷。集咱們三派之力共同催動那法寶——那妖魔竟也以法寶、肉身硬抗了下來！這樣的實力……雖是真境，但師兄妳孤身前去，只怕兇多吉少！——上百年的道果，萬萬不可掉以輕心呀！”
　　他不說這話還好。如今成康子壹聽他說了，更加暴跳如雷：“壹個——妖魔！叫妳們兩個怕成這樣子？！”
　　規元子嘆了口氣：“我兩人，先前門下弟子都有同那李雲心爭……”
　　“呸！”成康子已因為怒氣翻了臉。再不同二人多說，直駕起電光、嗡的壹聲消失在天際了。
　　可成康子遁走了，這兩位掌門竟然動也沒動。
　　他們相視壹眼、沈默了壹會兒。然後明真子道：“他倒是想不開。何必呢。”
　　規元子微嘲地笑了笑：“妳方才不說那壹番話，他倒也不會想不開。不過……的確，何必呢。如今天下道門劍宗的流派、洞天，都要找那李雲心。他拼了命追趕上去……哪怕拼死能將李雲心擊成重傷了——李雲心再逃出咱們三派的地界，豈不是為他人做了嫁衣。”
　　他們兩人在這裏旁若無人地說，劉老道便在壹旁靜聽。聽到此處，忽然拍了拍手：“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已經很久很久沒人有這樣大的膽子，敢於在兩位掌門交談的時候如此唐突無禮地插嘴了。可也許是他今天的表現實在太怪異、給這兩位掌門的驚異之處也太多，竟沒有被隨手拍死。
　　明真子反倒是饒有興趣地轉眼看他：“妳知道了什麽？”
　　老道好整以暇地理了理散到額前的亂發，瞇起眼睛慢慢說道：“要老道我說，仙長方才用的乃是激將法。因而那位仙長才駕起雷光去了。至於為何要用這激將法……我猜——”
　　“如今天下的道統、劍宗都奉了雙聖之令圍殺李雲心那妖魔。但老道從前也聽李雲心說過，天下的道門並非壹條心。譬如咱們這慶國之內——有淩虛劍派、有上清丹鼎派、眼下知道還有個九霄神雷派。”
　　“三十六洞天七十二流派，高人們可以不食人間煙火，那些弟子卻不成，總是需要些資源的。既是需要資源，就總要劃分這天下的勢力範圍。我想大概慶國周邊便屬於貴三派。”
　　“先前三位仙長之所以要傾盡全力，想必就是要將李雲心壹擊致死。最怕的，應該就是如今這樣的局面——只將他擊成重傷、卻被他逃了。他這麽壹逃、逃出了妳們的地界……可不就是要便宜了別人麽。老道想……雙聖定是許下了什麽寶貝，才叫妳們如此眼紅吧。”
　　明真子看看規元子，笑道：“這道士倒是有些眼力。”
　　規元子冷哼壹聲，不言語。
　　但劉老道又收斂神色、將聲音壓低了：“接下來，便是老道推斷出的誅心之論了。兩位仙長先要恕我死罪，我才好說。”
　　聽了他這話，規元子才頗意外地看他壹眼：“誅心之論？”
　　又想了想：“呵……好。赦妳的罪。說來聽聽看。”
　　劉老道便深吸壹口氣：“道統劍宗的修行講究絕情棄欲，但兩位仙長卻以字相稱，想必交情匪淺。那麽原來是打算借著那九霄神雷派的法寶，以雷霆之勢壹舉拿下李雲心，卻失敗了。不但失敗，還損兵折將元氣大傷。老道我不曉得看似壹團和氣的道統劍宗內部勢力傾軋到了何種地步，但曉得這壹定不是壹件好事。”
　　“既然損失了、又自忖拿不到李雲心，那就總要從別的地方找些便宜來。那麽……或許這位仙長曉得方才追去的那壹位是個火爆的脾氣，因而故意說了那話。叫他去追——壹旦遇到了李雲心，雙方戰起來……李雲心倘若將他擊殺了，這慶國原本分屬三派，如今不就可以被兩派收入囊中了麽？”
　　“即便那九霄神雷派再來了新掌門，可手下並無弟子，再想叫兩位將吃進嘴裏的東西吐出來，也是千難萬難——老道我說的可是實情？”
　　明真子與規元子相視壹眼。隨後明真子笑起來：“這些東西，妳也是用那心學推斷出來的？”
　　劉老道也笑了笑：“不過是奇巧淫技罷了……但兩位仙長難道就沒有想過別的事？”
　　“別的事？”
　　“比如說，主動壹些。”劉老道又壓低聲音，“只有三位了。也無人看見。倘若那李雲心只將那位掌門擊成重傷……兩位何不趁機……”
　　明真子猛地皺起眉：“妳好大的膽子！”
　　老道便立刻收聲，無辜地攤手：“仙長恕罪——仙長此前答應過，恕我的罪過的。”
　　規元子便冷冷地笑起來，看明真子：“可瞧見了？這邪道士，到底是個邪道士。心思叵測、無所不用其極。妳當真要留他活著、帶在身邊？”
　　明真子冷冷地盯著老道看了壹會兒，悶哼壹聲：“先留著。瞧瞧他還會使什麽花招。”
　　但說完了這話，倒是同規元子壹起沈默了壹會兒。而後……兩個人對視壹眼。
　　成康子離去還不到壹刻鐘。倘若跟上去……或許還是真能夠跟得上了。
　　便又沈默了壹小會兒。而後……明真子開口：“端方。我們該同去瞧壹瞧。畢竟是同道……再者——”
　　他看看劉老道：“還沒問他，拿到了那白津渡的妖將沒有。”
　　規元子略微猶豫了壹會兒，也看看劉老道，壹言不發地點了頭。
　　——氣氛似乎有些詭異。
　　於是這兩位掌門沈默著壹收大袖——劉老道便被攝上天空，隨他們壹起往東邊疾馳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