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龍魂

　　老道聽了他的話，皺眉思索了壹會兒。
　　然後遲疑著開口：“心哥兒能不能說得再詳細些。倒不是別的，而是……妳現在狀態不大好。”
　　他壹邊這樣說，壹邊伸手在李雲心身後提了提——他的袍子壹角被踩在腳下，李雲心竟毫無覺察。
　　李雲心便楞了楞。他平日裏雖放蕩不羈，但卻是個很在意自己形象的人。如今連自己身上的這種細節都忽略了，可見是被亂了心。亂了心就很容易得出錯誤或者片面的結論——劉老道就是在擔心這件事吧。
　　他體會到了劉老道的好意。
　　也意識到自己身邊的這壹位，大概是這世界上唯壹壹個能夠跟得上自己的思路、能夠與自己“好好談”的人了。他的心裏略有些真誠的感動。因此試著讓自己慢慢冷靜下來。
　　再冷靜下來、再將事情撿劉老道可以聽的，說了壹遍——
　　“這事兒……我打個比方。”
　　“好比說咱們在洞庭這些妖魔搞了壹個小妖魔保護協會，現在要去搞垮道統。老劉妳呢，就先潛伏進道統裏去了。”
　　“然後，咱們的人也要潛伏進道統裏搞事。譬如說神龍教的口令是神龍教主、仙福永享。現在壹個妖魔跑去道統裏、妳見了妖魔就說神龍教主——那妖魔自然知道下壹句是仙福永享。於是妳們就在道統裏確定了彼此的身份，對不對。”
　　劉老道想了想：“那麽……道統就好比咱們這天下，道統裏的‘我’，就好比黑白閻君？”
　　李雲心點頭：“是。至於那壹個個潛入道統的妖魔，就好比是在我之前來到這個世界的人……先不要驚訝。我也是最近才曉得從前還有其他和我類似的人來到這世上。然後問題就來了——老劉。”
　　“現在妳在道統裏，曉得道統裏都是人。壹旦妳辨別出了壹個妖魔，妳會怎麽想——必然覺得是咱們小妖魔的人。”
　　“可是有壹天妳發現道統裏又混進了壹個妖魔——是妖魔啊。妳必然覺得是咱們小妖保的人來搞事了。於是妳對他照顧有加。而那個妖魔呢，實則壓根不是咱們這邊的人。只是隨便野地裏成了道行的，自己無意中闖進了道統——老劉妳照顧他，他也覺得，唔，這老劉看著也是要在道統搗亂的。那麽我們自然是天然同盟。”
　　“直到有壹天老劉妳對他說神龍教主——可他壓根就不曉得這話是什麽意思！”李雲心指了指自己，“我就是那妖魔。如今就是這樣子的狀況。但問題是我已經知道了很多的秘密……壹旦被發現我並不是那個人，我不曉得自己會怎樣。”
　　聽他壹番話之後劉老道沈默了壹會兒、微微點頭。然後搓搓手：“如此呀……”
　　“還真是個麻煩事了呀。心哥兒打算怎麽找那個……真太子？”
　　李雲心在陽光中又走了幾步，擡手搓壹搓自己的臉：“妳問到點子上了。”
　　“就是因為想到了妳問的這個問題，所以我剛才忽然意識到壹些事。然後這些事就讓我更糊塗了。妳看，如果我想要找壹個和我有類似身份的人，我該怎麽做。”李雲心想了想，“我得在這個世界上留下很多暗號、印記——只有那個我想要找的人才看得懂。”
　　“我想到了這個法子，再細細壹想——這事有人做過了。畫聖做過。還有壹群人做過——共濟會。妳別問我怎麽知道的，因為我已經發現了他們留下來的暗號。”他說到這裏，擡眼向殿中看了看。
　　“這意味著可能還有壹些事情我不知道。但是我已經受夠了——我這個人壹點都不喜歡猜謎。現在我的眼前千頭萬緒那麽那麽多的線索，似乎每壹條線索之後都能牽扯出壹大堆的謎團和答案。但是我不想再貪心。而是在想至少——先搞清楚壹件事。”李雲心深吸壹口氣，“比如先搞清楚，共濟會究竟是群什麽人。”
　　老道壹向尊重李雲心的決定，但這時未免有點兒擔心。便略壹遲疑，道：“但心哥兒做事也要小心。那畢竟是……閻君呀。”
　　“是啊。是閻君。”李雲心沈默壹會兒，遺憾地說，“之前他幫我很多事，我曾經以為至少在壹段時間之內我們還會和諧相處。但現在知道……蜜月期結束了。”
　　“但也知道另壹件事——黑白閻君並非無所不能。至少他們搞錯了我的身份。而且有些事情還得需要借我的手去做。他們或許算是神，但不是那些世俗人眼中的神。”
　　“真正的神應該是規則的制定者。但是他們兩個在我看……也僅僅是實力強大的、善於玩弄規則的人罷了。他們並不是主宰。當然也許壓根兒就沒什麽主宰。”李雲心瞇起眼睛向遠處看——那裏有壹個身影正在迫近，“從這壹點上來說，這也算是這個世界有限的公平——大家都只是玩家罷了。她回來了。”
　　說話之間遠處的人影已經出現面前，正落在殿中的廣場上。
　　白雲心走了幾步到李雲心面前，往殿內看了看。
　　“已經搞定了。”李雲心對她笑了笑，“外面什麽情況？”
　　白雲心似是放了心。便正色對李雲心道：“睚眥在外面。但壹時還進不來。邪王沒有來。”
　　“啊……早晚都要來。辛苦了。”李雲心對白雲心擺擺手，“那麽我回去問問那女妖精她家大王現在如何了。”
　　但白雲心伸手攔住他：“李雲心。我要取龍魂了。”
　　李雲心便微微壹楞：“現在？今天？”
　　“妳先前說叫我等，到如今已等了很久了。妳的事情算是已經料理完，我不能再等下去了。”白雲心語氣平靜，發絲在夏末的微風裏輕輕拂動。至少在這時候身上看不到屬於妖魔的陰森恐怖，倒顯得很溫和。
　　李雲心微微皺眉，看著面前的美麗女子：“但是洞庭禁制是依靠那龍魂來的。妳將龍魂取走了禁制也就不在了——我的處境會變得很危險。”
　　白雲心忽然笑起來：“妳不知道嗎？龍魂早被取走了。如今這洞庭的禁制不是依靠什麽龍魂，而是依靠洞庭水下那些蛟龍骸骨當中殘存的神龍之力支撐起來的。”
　　“……什麽？”
　　白雲心笑了笑，撥開李雲心向前走了壹步。而後忽然化作壹陣疾風沖進中殿內堂，壹把捉住了紅娘子。
　　中殿當中有李雲心布下的禁制。但他略微猶豫了壹會兒——不曉得這白雲心此刻發難到底為何。然而就是這麽壹會兒，白雲心已提著紅娘子出了門。她抓著洞庭公主的手腕、以靈力鎖住她的關竅。兩人站在中殿的飛檐上衣袂飛揚像是兩個即將乘風遠去的仙女。
　　白雲心看著廣場上的龍子：“龍魂就在她的身體裏。龍魂被封印在壹段建木當中——而那段建木被洞庭君煉化進他女兒的身子裏了。李雲心，妳當真不知道的麽？”
　　李雲心壹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他知不知道呢？
　　他看到洞庭君用壹根樹枝串了壹條魚在壹堆火上烤。後來知道那魚就是紅娘子的真身。
　　還記得之前紅娘子對他說，殺了自己就可以解開洞庭禁制——那也是在暗示此事吧！？
　　……
　　他站在地上深深吸了壹口氣，又深深將那口氣吐出去，擡手敲了敲自己的額頭。然後沒有放下來、擋著陽光仰起頭對白雲心無奈地大聲說：“就算是那樣子——妳也用不著這樣子。我還以為我們算是關系還不錯……媽的。今天怎麽總出這種事兒——為什麽不好好談？妳這樣子是要做什麽？綁架？劫持？我不是已經答應妳、要幫妳悔婚的麽？”
　　白雲心微微仰頭看了李雲心壹眼，臉上的笑容慢慢變冷——卻不知道是不是冷給李雲心的。
　　“我也很想信妳呀。但是這種事情……怎麽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給別人呢？”
　　白雲心壹邊說，壹邊擡手理了理紅娘子被弄散的發髻，像是在撫弄壹個玩物：“她身上有龍魂。我帶了她走、想法子將她身上的龍魂取出來——我自己亦可與我那義父周旋了。”
　　李雲心皺眉：“我沒記錯的話，上壹次我問妳為什麽要聽鵬王的話，妳的回答是——他畢竟是我義父呀？”
　　“因為那時候不曉得妳到底是怎樣的人……啊，妖魔。”白雲心看著他，“現在略微曉得了，就更不放心。壹邊覺得妳當真會為了我去找我義父。另壹邊又覺得，妳也很有可能轉手就將我賣給神龍。所以……我怕。”
　　李雲心放聲大笑起來：“怕？三個月前我還膽戰心驚地怕被妳壹口吃了，如今妳說妳怕我？”
　　白雲心微笑著看他：“所以才更怕妳。”
　　“另外……”她想了想，臉色變得嚴肅起來，“真龍很快就要到這兒了。所以我才要急著走。壹旦被他攔下、我可就走不掉了。”
　　李雲心悚然壹驚：“妳如何知道的？”
　　白雲心奇怪地看著他：“我縱橫天下千年，義父又是金翅大鵬王——妳當真覺得我的手段妳都是知曉的？”
　　李雲心想了想，嘆口氣：“妳說得對。妳也是個縱橫天下的大妖魔——我之前還想著怎麽叫妳變成我的臂膀。到如今再看的話……果然每個人都是自己世界裏的主角——我又用主角視角去看別人了。也許在妳的世界裏，我才是配角呢？”
　　白雲心聽了他這些怪話、微微皺起眉。
　　但李雲心又笑笑：“可妳要拿她怎麽辦？”
　　到這時候紅娘子才開口說話：“李郎不必擔心的。”
　　她因為被身體關竅被鎖住、說話顯得有氣無力——但實際上她從前說話也是這樣的狀態：“龍魂確在我體內。但要取出來也是很容易的。我且隨她去了，金鵬公主與我又並無仇怨、同為陰神。取了龍魂自然不會為難我，沒什麽好擔心的。”
　　然後看白雲心：“是不是？”
　　白雲心想了想：“妳若不生事，念在我年年來洞庭取蟲肉的份兒上，自然不害妳了。”
　　紅娘子便對李雲心笑了笑。
　　李雲心還要再說些什麽，白雲心卻轉頭往西北方向瞧了瞧，二話不說提著她就上了雲霄去——只留下壹句話：“龍魂離了湖，湖底的龍氣也成了無本之木。這禁制還能維持壹日——妳好自為之吧。”
　　白雲心的修為比李雲心還要高些。他壹邊被斬殺了分身，壹邊心中又有許許多多的憂愁煩惱，哪裏能追得上了。
　　初見白雲心的時候，只記得她如同野獸壹般在自己的身上嗅。而這些日子同她相處久了也能同她像世俗人壹般好生地說話。但到了這時候李雲心才意識到，骨子裏，白雲心仍舊是他在那個夜晚第壹次見到的那妖魔——
　　她強大、美麗，絕不甘心做什麽人的附庸。本質上她與李雲心是相似的。他們都很難真正相信什麽人——尤其是，可能比自己強大的人。
　　他盯著白雲心遠去的方向看了壹會兒，低低嘆口氣：“紅娘子說龍魂能取得出來。妳怎麽看？”
　　劉老道想了想：“心哥兒還是先去殿裏，審問那妖女吧。”
　　李雲心站在原地沈默了壹會兒，又往遠處看壹看、再嘆口氣。
　　……
　　……
　　白雲心與紅娘子壹口氣便遁出了三十裏，然後才借道白雲心的行宮出了洞庭。
　　出洞庭之後，便有那小丫鬟和黑驢已在林中等候著了。
　　此處是洞庭的西岸，與渭城之間正隔了壹個大湖。平日裏白雲心喜歡騎著黑驢走。到今日似是真怕身後有追兵，見了丫鬟便道：“此地不可久留，就不帶它了。”
　　丫鬟似乎也不是頭壹次見這種事。她先點點頭，轉身看了那黑驢壹眼……
　　擡手便劈在了驢子的腦門上。
　　這畜生哪裏經得住這樣的力道。連叫都沒有叫，四條腿硬邦邦地繃直了、壹頭栽倒在地上。
　　紅娘子瞪大了眼睛。
　　她前些日子聽李雲心談過這金鵬義女的事情。曉得她最與眾不同之處便是有壹坐騎——這坐騎是壹頭油光鋥亮的黑驢子、額頭系了壹小塊紅布。
　　壹個瞬息就能遠遁千裏的真境大妖魔卻騎驢子——可見這驢絕非凡物。
　　兩人在彼此之間氣氛還算正常的時候曾談論過，這驢子的原身是什麽東西，何以能夠跟著白雲心縱橫天下這樣久、經歷許許多多的兇險。
　　可如今……
　　竟就在自己的眼前，被這麽壹掌劈死了？！
　　見了她這驚愕的神色，白雲心淡淡道：“壹頭牲畜而已。驚什麽？妳平日不吃血食的麽？”
　　而這時候丫鬟已經並指如刀，用指尖成形的靈力將驢子的皮剖開了。先撿著那些柔軟的內臟、譬如心肝兒之類摘下來——手腕壹轉便收走了。
　　大概是收進自己的行宮裏。
　　再將驢子的腦殼敲開了、將裏面白花花的腦漿也收起來。
　　隨後才撿了身上的嫩肉割壹些——到最後這驢肉還剩了大半部分，但已懶得料理了。直起腰對白雲心道：“這驢肉老了。不如前壹頭。”
　　紅娘子這才驚訝道：“這只是……尋常的驢子麽？”
　　白雲心歪頭看了看她：“不然是什麽呢？可以拿來玩，玩膩了又可以拿來吃——妳當是什麽寶貝？”
　　紅娘子嘆氣：“我和李郎白白猜了那樣久。”
　　白雲心本是打算再攜著她遠遁了。但聽她提了李雲心便放緩腳步，轉頭看她。
　　忽然瞇著眼睛笑起來：“妳在洞庭中對李雲心說，這龍魂是很好取的。既然好取……妳就在這裏取出來。我帶著龍魂遠走了，妳還自己回去洞庭、好不好？”
　　紅娘子撫了撫自己的發絲、莞爾壹笑：“姐姐信我那時說的話麽？”
　　白雲心想了想：“聽說洞庭君將建木煉化進妳的身體裏。便就是性命合壹了。照我說的話，我是沒法子既將它取出來、又不害了自己。未必妹妹妳有什麽獨到的法門呢？”
　　紅娘子看著她：“並沒有。”
　　白雲心故作驚訝地眨眨眼：“那麽用強將龍魂取出來——妳豈不是要死的麽？妳如今已是鬼修陰神了。再死壹次可活不過來。”
　　紅娘子仍款款地笑著：“是。”
　　小丫鬟聽她們兩個說話，臉上倒看不出是怎樣的神色。
　　……壹個是她的主子。而另壹個則是她出身之地的公主。便只能在沈默壹會兒之後慢慢走開、警惕著附近的聲響了。
　　而白雲心盯著紅娘子看了壹會兒，聲音忽然變得輕了：“那時候怎麽不告訴他？”
　　紅娘子便轉身，透過莽莽蒼蒼的森林向洞庭的方向看了壹眼。可惜樹木茂盛參天，並不能看到水波。
　　她低聲道：“有睚眥在湖外，有邪王在湖外。妳又說真龍也要來。每壹件都是可能要他性命的事情呀。”
　　過了好壹會兒，才聽見身後的白雲心哼了壹聲：“我想得到，他可未必想不到。”
　　紅娘子轉身微笑：“他才十幾歲而已。得道又不久。有些事情了解得不夠多自然會以為真有什麽便宜好辦的法子——這怎麽能怪他呢？”
　　“壹廂情願罷了。”白雲心又哼了壹聲，“妳憑吊夠了，就上路吧！”
　　紅娘子笑著搖頭：“只是我這鬼修陰神的執念罷了。曉得卻戒不掉。但是姐姐妳……因我提他，就不開心了麽？”
　　白雲心不理她，伸手扣住她的脈門，攜著她便化作壹陣旋風，往林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