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渡劫

　　他說這話，正站在窗邊，背後有風雨。
　　瓊華樓內燭火幽微，他的衣袖在狂風中烈烈作響。
　　天空中猛地閃過壹道電光，他整個人便同背景，作了黑白兩色。
　　就是在這壹瞬間，時葵子忽然覺得這李雲心看起來……不似人類。
　　更像妖魔……
　　也是因為這壹道閃電、和他方才所說的“用完了、殺了”這些話……時葵子忽然覺得身上有些發冷。原本坐在窗邊吹著風身上就冷，但這壹陣冷則是從骨子裏生出來的——
　　現在對他們解釋這些話……
　　是不是也要“利用”他們這些人？
　　他甚至連壹個少年都不放過！
　　但這念頭只起了壹瞬，便被淩空子的聲音打斷了。
　　“啊，這就是世俗間的珍品了。唔，還算不錯。”
　　淩空子看了壹會兒那畫，直起身坐端正了。
　　她壹起身其他人便不好再看。雖然只看到了壹點皮毛並未得真意，卻也只能紛紛退下。裴決子身邊那管事的拉扯著主人在淩空子下手的席上坐好了，其他人便依次落座。
　　等所有人都坐安穩了……劉老道才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看起來有些局促，甚至還伸手抹了壹把額頭的汗。
　　他的座位在末座，這倒算是合情合理。只不過讓他覺得很不自在的是，他幾乎被所有人盯著。玄澄子當然盯著他，其他幾個人也略微地投過幾道視線。更不要說窗邊的那些野道士——神色各異。
　　主人落了座，僮仆便又走過去，侍奉在壹邊。
　　那小道童壹溜小跑去了玄澄子身旁竊竊私語了壹些話，神色看起來略有些猶豫了。他再乖張也還是個少年，倒容易被影響，此刻略有點兒擔憂李雲心的那些“狠話”。
　　但玄澄子聽了，原本只是臉上陰沈，此刻忽然微微笑了起來。他往李雲心這邊瞥了壹眼，就在不看劉老道，轉過頭去與鄰座的知府談笑風生起來了。
　　李雲心明白這是因為在那位意境大畫師的心裏，自己和劉老道已是死人了。不值得再投入什麽關註。
　　風雨仍大作。
　　眾人不清楚今天的裴決子到底有什麽問題，但終究要有個人活絡氣氛。那玄澄子心中正有事，地位也足夠高，身份介於道俗之間也恰當，便義不容辭了。
　　他略壹清嗓子，便道：“也賞過了這《漁翁釣叟圖》，我等都是大開眼界。淩空仙子出身仙門，眼界自然比我們這些凡人要高。能在仙子口中當得起‘還不錯’三個字，那便已是三生有幸了嘛！”
　　其他人紛紛撫掌附和。淩空子臉上無悲無喜，只微微點了點頭。
　　但這麽個態度，就讓眾人心中壹下子輕松愉悅起來。因此場面漸漸熱鬧了。
　　又有人提議作詩記錄此次盛會，便有人紛紛附和。幾位官員都是讀書人出身，當然愛這種事，就也起了興致，說要上筆墨。淩空子看他們鬧了壹會兒，看李雲心。
　　發現他正在和劉老道說些什麽，老頭子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看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
　　等官員們錄了幾首詩出來，淩空子才又說：“風雨有些大。”
　　所有人自始至終都在盯著這仙子的臉色。聽她又開口，忙道：“是了，風雨是有些大。也該上酒席，喝些酒暖暖身子。淩空仙子是修道之人，不知飲不飲酒？”
　　“酒宴不必了。不喜那些。”淩空子這樣說的時候，掃了窗邊的修士們壹眼。
　　隨後又說：“妳們也在受風寒，那就歇壹歇吧。”
　　說完之後擡手微微向下壓了壓。眾人剛要細細體會淩空子那句“歇壹歇”的含義，便忽然發現整個世界安靜了下來。
　　之前耳邊充斥了風雨聲，身體被飽含水氣的狂風吹打。在淩空子說完這句話之後，風雨聲陡然不見了。狂風也消失了。
　　樓外的暴雨依舊傾盆，可是無論風雨都透不進這廳堂裏了。
　　稍稍壹楞之後，便是滿堂的誇贊聲。這誇贊聲大多數是發自真心的——野道士們從沒想過淩空仙子會在意他們的感受，施展神通禁絕了風雨——當真是慈悲為懷。
　　但只有李雲心輕輕地咦了壹聲。
　　玄澄子提到“酒宴”，淩空子就下意識地往窗邊掃了壹眼。李雲心覺得如果自己從前的經驗和經歷沒錯，這是壹個關聯反應。
　　因為“酒宴”這事兒，讓她向窗邊看了。
　　窗邊有兩樣東西，壹樣是人，壹樣是人前的瓜果。
　　李雲心看不分明淩空子臉上的表情，但看得到她的脖頸。她的真面目應當是極白皙的。因為她的脖頸上的皮膚潔白細膩，沒有壹絲皺紋和斑點。就在剛才，這光滑雪白的脖頸兩側微微緊繃了壹下子。
　　極度不易覺察的、吞咽動作。只剛剛有了這麽個動作，就被強行壓制下去了。
　　這有可能是李雲心產生的錯覺。
　　但她之後的兩句話，語調微微偏低，並且做了壹個下壓的手勢。
　　這三者結合起來，就已經極其明顯地表明了這位淩空子在下意識地壓抑自己的某種強烈欲望。而她順手停了風雨，只是為了解釋自己“看窗邊”的那個動作而已——她又沒必要像世俗人壹樣立威拿喬，真要有心，何必等到現在再關註那些修士“受風寒”？
　　這淩空子……
　　說謊了啊。
　　她不是對酒宴“不喜”，而是因為什麽緣故不能。她表現得超凡脫俗、是絕對不同於凡人的修行者，但是竟然會在這種問題上說壹個小謊。
　　於是她在李雲心的形象更加清晰分明起來。
　　堂中風聲消失了，淩空子便又道：“今日來寶華會，實則是另有壹件事。”
　　說到這裏她挺直了上身，目光掃視堂內的人：“我要渡殺劫。”
　　這話壹出口，各色人的反應可就有趣了。不過有趣，同時也令李雲心微微心驚。
　　除了裴決子和劉老道之外的九個人，臉色都微微壹變，情緒極其復雜。他只掃了壹眼就意識到……
　　在座的這些渭城上流社會人士都知道的。
　　都知道，淩虛劍派的劍士找人擄人、殺人渡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