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四章 恐怖世界

　　王掌櫃這時候還在笑，可笑容已漸冷，語氣也淩厲了。
　　應決然第壹次見他這個模樣，下意識地又握刀柄：“這是什麽意思？”
　　“唉。”王掌櫃便嘆了壹聲，頓壹頓。似是在想該從何處開始給他說。但想了壹陣子，只道：“要說這件事，應大俠先要知道另壹些事。”
　　“譬如說，這天下間真正的主宰是什麽人？是人間的帝王們，還是道統、劍宗的修行者們？”
　　應決然沈吟片刻：“我並不很了解神仙中事。但既然妳這樣問，我又見過仙人的手段——該是仙人們吧。”
　　王掌櫃壹笑：“嘿。只說對了壹半。譬如慶國當中，面上的主宰是官府、朝廷。可暗處，還有行會、幫派、山寨。官府朝廷好比玄門的仙人。而另壹面——應大俠該知道，還有妖魔的。妖魔……尋常人極難見，卻又是極常見的。這壹點，應大俠該有體會。”
　　——應決然自然有體會。他可是在李雲心的龍宮裏待過、在君山紫薇宮待過，親眼見過妖魔的人。
　　那李雲心……自稱渭水龍王。其實不也就是妖魔麽？看樣子還是個頗有名氣的大妖！
　　他再想起自己走南闖北許多年，在各地見到的什麽龍王廟、山神廟、土地廟，以及形形色色的廟宇……從前以為裏面供奉的、人們膜拜的都是真神。可這些日子見得多了知道得多了才意識到……
　　原來壹直拜的，都是妖魔！
　　那樣多的妖魔，就潛藏在人們的身邊！
　　思及此處，他便覺得身上略略發涼。也不曉得心裏的某種恐懼感從而來——更說不清是對於什麽恐懼。
　　王掌櫃見他這樣子，便點點頭，繼續說道：“應大俠如今就該知道了、世間真正的主宰，乃是修行人與妖魔。兩者……數萬年來壹直相互制衡——妖魔天性殘暴，倘若無人約束必然禍亂世間。而玄門有牧養萬民之責，又煌煌勢大，因而妖魔並不敢過分囂張跋扈，以免引起壹場全面的戰爭。”
　　“應大俠還該知道，世俗間的百姓們膜拜妖魔的化身，是可以給妖魔提供香火、願力的。比如妳家渭水龍王——虔誠膜拜他的人越多，他的妖力也就越強。然而在從前那種相互制衡的情勢下，大妖魔們雖然可以展現神跡迷惑世人——可壹旦這樣做了，面對的將是玄門修士的瘋狂圍剿。”
　　“因而大妖魔們多隱居深山或者市井，倒是壹些修士們並不放在眼中的小妖，頻頻顯聖。這些顯聖的小妖也會做些行雲布雨之類的小小善事，因而玄門也是睜壹只眼、閉壹只眼的。”
　　聽到此處應決然楞了楞：“那麽李雲心他……是個小妖？”
　　王掌櫃哈哈大笑：“哈哈哈！妳家渭水龍王，可是大妖中的大妖！我說大妖隱遁，是說尋常的大妖。妳家龍王，乃是妖魔之中的王族——龍族掌管天下七分的水系，人們膜拜的真龍王，指的便是龍族了！”
　　應決然便又“啊”了壹聲——臉上的神色稍顯復雜。其實也說不好算是欣慰還是妒忌，或者是許許多多遠超於此的情感糾結在壹處。
　　他想了壹會兒，問：“那麽……然後呢？”
　　“然後嘛……哈。”王掌櫃深吸壹口氣，擡眼往上方看。其實上方只是黑沈沈的穹頂，什麽都看不到。可他的目光卻仿佛穿過了殿頂，看到外面的世界、看到遙遠的未來了，“然後，就是我同妳說的，亙古未有的亂世要到來了。”
　　“壹切都會改變。玄門將分崩離析，妖魔將現身人世。到那時候，許許多多從前畏於道統威勢隱遁的大妖魔們，都會想要獲取更多的香火願力。而香火願力，分兩種。壹種乃是人們的正信——發自內心的膜拜，源於崇敬與喜愛。這壹種，是很難得的——妖魔要滿足他們討好他們引導他們。無論對於誰來說，都是很麻煩的事。”
　　“另壹種是，則很簡單了。就是恐懼。做起來更簡單——妖魔現身大肆屠戮，兇名很快就會傳播開來，迅速獲得大量的願力。亂世壹旦到來……妖魔們的優選，必是後者。”
　　他說到此處時，聲音略低沈了。仿佛看到未來可怕淒慘的情景，叫他每壹個字都說得很有分量：“妖魔們，將爭先恐後地想要建立自己的妖國——不要什麽帝王，它們自己便是世俗間的帝王與神靈。它們將會施行恐怖血腥的統治，盡可能壓榨每壹個人的血肉、精神。”
　　“這樣的狀況將會持續不短的壹段時間。直到……越來越多的凡人死去，世間愈發雕零。妖魔們將意識到它們如此作為無異於殺雞取卵——凡人之中的修士可以借助自己的力量修行。妖魔想要成長卻要依靠凡人。而壹旦凡人的數量降低到壹定程度，它們將再難寸進，轉而相互廝殺，以搶奪資源。”
　　“也就是在這時候它們才會意識到……從前玄門的那壹套手段——如今的手段，才是最好的。”王掌櫃意味深長地看著應決然，“有壹個凡人做帝王，成為妖魔在人間的代理人。而妖魔，為這帝王庇護百姓，令他們安居樂業。百姓們為此而感恩帝王，膜拜守護者，數量，也會越來越多。”
　　“這，才是壹個良好的、可以周而復始的循環。妖魔們終究會意識到這壹點，但那個時候，已經有漫長的時間過去了。而……倘若在壹切開始之前，就已經有人開始這樣做——妳想壹想看。到那個時候，他將獲得多麽可怕的優勢？”
　　應決然張了張嘴，覺得嘴唇有些幹燥。
　　即便沒有王掌櫃的眼神，他也覺得自己清楚……李雲心想要他做什麽了。
　　李雲心是大妖魔，他想要自己成為……代理人吧。
　　這個念頭叫應決然皺眉。倘若說“成為帝王”這件事令他覺得太過遙遠的話，這件事就只令他覺得荒謬了。
　　他們眼下……在蓉河邊。身處宮殿中。世上有很多強大的帝國，有百萬、千萬的精兵，還有無處不在的玄門駐所、修為高深的仙人們。這壹切都看得見摸得著，可眼前這位木南居法師卻向他描述了壹幅發生在未來的、可怕而猙獰的場景。
　　他是完全沒法子想象的。
　　然而……王掌櫃的語氣如此篤定，表情如此鄭重，他很難認為此人是在誇大其詞、危言聳聽。
　　因著這種奇特的矛盾情感，應決然深吸壹口氣，沈聲道：“夠了。我……黑刀應決然，哼，從來都不會做什麽傀儡！我的刀、我的刀意……我只做我想做的事。”
　　說了這話再頓壹頓，眉頭緊皺：“這些事妳又是怎麽知道的？妳說妳是木南居的人——又為什麽對李雲心這樣上心？妳此前對我說人做事，總會存著私心——那麽妳們又想要什麽？”
　　王掌櫃壹笑：“我們與龍王是盟友。在蓉城的時候我就見過龍王——相談非常投緣。眼下龍王人在雲山上，正欲行大事，不便同妳們聯系。因此消息由我們代為傳達。”
　　“至於我們想要什麽麽……”王掌櫃笑了笑，“我們無非是想要壹個更好的世界罷了。應大俠如今算是慢慢開始知曉這世界的真面目了。等應大俠知道得更多了，也會同我們有壹樣的想法。在壹個更好的世界裏，人人都會得利。啊……那邊已經妥當了。”
　　他說了這話往殿中指了指。
　　大殿上的血跡已經清理幹凈，武士們分列兩旁。仆役站在門前轉頭看他們兩個人，王掌櫃便湊近了應決然：“容王，接下來就是妳的事情了。”
　　應決然握緊了刀柄，眉頭緊皺。足足思量了將近壹刻鐘，才仿佛終於下定什麽決心：“開門。”
　　仆役又看了王掌櫃壹眼，將殿門打開了。
　　外面的天光照射進來，應決然邁開了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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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慶。京華。乾殿。
　　乾殿向來是慶國帝王的書房。但當朝慶帝即位以後，便總不愛去後宮，常在乾殿中過夜。因而如今的乾殿既是帝王的書房，也是帝王的寢宮。從前的幾百年中在乾殿侍奉的人數大體在六十上下，但這壹朝，人數已擴充到了二百。
　　眼下剛到卯時。因為已是深秋了，天還未亮。平常這個時候皇帝已經起了——該是在洗漱更衣。再過半個時辰就要用膳，接著，要上朝。
　　私下裏都說，當朝聖上乃是如今天下諸國中最最勤勉的君王——自二十八歲即位以來，無壹天惰怠。君王勤勉，侍奉的人就要更勤勉。因此往常這時候，乾殿附近人來人往，幾可稱得上川流不息——有的是皇帝的侍從，有的是當晚在此過夜的嬪妃的侍從。大大小小的燈籠被點亮，人們有條不紊地來來去去——看起來亦是當今慶國國富民強、天下安定的寫照。
　　然而在今日這個深秋的早晨，乾殿前卻安靜得……連壹根針掉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到。
　　卻並不是無人。正相反，所有在乾殿的侍者，足有兩百人——從慶帝的臥房壹直跪到了殿前的白玉石廣場上。俱伏身垂首、放緩呼吸，似乎喘息聲稍重了，都要引來禍事。
　　起因則是……
　　慶帝今日早起之後，忽然怔怔地坐在床邊，不說話了。
　　至此，已經持續了將近半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