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壹章 君心難測

　　東海君離了黃冠子所在的庭院、回到殿中的時候，正撞見那小校在添油加醋地講“君上如何得了明月夫人的親睞、兩人如何言笑晏晏”以至於君上壹時半刻沒法子脫身。
　　他本是要從殿門口走進來。聽他說到這裏，便在門邊站下。叫值守的妖兵不要出聲——他獨個兒站在廊下轉了身。壹邊聽那小校在殿裏眉飛色舞地講，壹邊微微仰頭看遠處的天。
　　今日天氣不算好，天空是鉛灰色的。
　　這間大殿建在蓬萊島的主峰蓬萊山上。蓬萊山極大。即便是由這麽壹間大殿加上另外近百間宮室殿堂所組成的宮殿群，也不過占去了峰頂的壹小部分罷了。
　　島上還有其他的山，大大小小近百座，每壹座都有妖將把守。從前他還是個小校的時候，也沒有資格入住哪怕最低矮的那座山的山頂。但如今卻可以壹覽眾山小……這樣的變化，叫他自得了整整壹千年。哪怕在如今再看到整座蓬萊島、心中也仍有波瀾。
　　他因這波瀾再去聽殿裏小校的話，便慢慢地將手握緊了。
　　東海君從未踏足陸上，不知道人間的生活。但有某種情感，該與陸上的人是共通的——出身微賤貧寒的人，對於已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東西，或許要比尋常人要執著很多。
　　他看了這天、這殿，想起東邊的人、更東邊海裏那樣東西，終於擡腳踏入殿中。
　　小校先看見他，忙住了口，壹下子趴在地上。
　　殿內群妖也看到他，皆像受了驚的麻雀，不做聲了——殿中唯有銅錢滾落在地的聲音。那是壹兩個妖將嚇得手忙腳亂，將賭資掉落了。
　　東海君臉色平靜地自群臣當中慢慢走過。走到殿中的時候站住腳，往地上看了看。然後彎腰伸手，將三枚“天璽通寶”拾起來。在手裏掂了掂，再掃視殿中伏拜而靜默的妖將們，將銅錢放進自己的衣袖裏。
　　“妳們拿我賭錢尋開心。”他重新邁開步子，邊走邊沈聲道，“不給我分紅可不行。”
　　眾人因他那第壹句話而猛地壹驚，覺得胸口壓上了大石。卻又因他第二句話而壹楞——隔了兩三息的功夫才慢慢擡頭，彼此面面相覷，確定自己並沒有聽錯。
　　而後瞪著眼、張著嘴，看走到高臺上、在龍座前站下的東海君。
　　這位東海龍王，如今臉上是微帶笑意的——他們並沒有看錯——他甚至又笑了壹下子：“妳們平時做的大膽事還少麽？這時候這個樣子——難道我是那蓬萊麽？”
　　群妖再壹次面面相覷。最終不約而同地得出壹個結論——小校說得沒錯兒。東海君果真得了明月夫人的青眼，而今心情大好！
　　便先有人笑起來，再有人陪著笑起來。禁瑯將軍打個哈哈：“君上，嚇咱們壹跳！還以為要都被君上發去海裏揭鱗了！”
　　東海君擡了擡手：“都起來吧。”
　　說了這話，在臺上踱兩步。將殿中群妖壹壹看了，笑著嘆氣：“揭鱗。這壹千年了，哪裏還有過這種事。自從那蓬萊被我們驅逐之後，這蓬萊島上也算安寧平和。”
　　“妳們當中有不少人同我壹起經歷過當時的事，也經歷過在蓬萊治下的日子。唉……我如今做了這‘君上’，雖也有千年了。但當年的舊情分，我何曾忘記過。”
　　他說了這話，殿中沈默下來。禁瑯將軍此前在笑，如今笑容很快收斂，變得略有些茫然。
　　——不曉得為什麽忽然說起這個話來。
　　但說的倒是實情。
　　如今殿中的群妖，有許多在蓬萊娘娘統治的蓬萊島的時候官職就比這位“東海龍王”大的。但最終得了真龍青眼的不是他們，而是冒死上了龍島的東海君。
　　東海君起初執掌蓬萊時，倒是有些人桀驁不馴。那時候他恩威並施，以雷霆雨露的手段將這些情緒迅速地平息，才有了後來壹千多年的安穩局面。但無論如何，他們這些妖將在東海君治下過得還算不錯——君上總還是念及當年的同袍舊情的。
　　他們敢在殿上抱怨、嬉笑，都是曉得這壹點。
　　但如今重提這話……
　　禁瑯將軍把身子縮了縮。看到東海君也將他們的神色、反應看在眼中，臉上的笑意漸消，說道：“提這壹點，是有壹件事要說。”
　　他頓了頓，沈聲道：“蓬萊要回來了。這件事妳們該都聽說了。”
　　“但與她同行的，還有另外兩人。壹個，我昨天已經捉了回來——自稱九公子、通天君、蚣蝮。他敢自稱封君，我便也著實問了問。曉得的確是壹個陸上龍王——龍二通天君。”
　　“還有壹個，叫做李雲心。該是陸上的龍九、螭吻、渭水君。”他說到這裏時候的，殿中群妖臉上還稍有些迷茫。
　　東海君便搖搖頭：“妳們不大清楚，這我倒是知道——許多年來咱們壹直在東海上。覺得東海廣闊、陸地狹小。更不將陸上的妖魔放在眼中，甚至問都懶得問——咱們在天下群妖共主的身邊，眼裏哪還有別的呢？”
　　“但後來咱們慢慢接觸些陸上的人和事，這些年也的確想要往陸上去。我就了解得更多——比妳們要多。因而知道陸上還有許多厲害的人物。”
　　“如今與蓬萊同來的那個渭水君，就是其中之壹。”
　　他說到這裏，在殿中群臣的臉上漸漸看到些不安的神色了。
　　有些事是比較犯忌諱的——即便是在這裏、即便是從東海君的口中說出來。
　　與陸地上的妖魔壹樣，海上的妖魔同樣多是生靈得道。要說脾氣秉性，可能比陸地的妖魔還要狂野壹些。因為海上的人煙極少，鮮有什麽禮儀道德的熏陶約束。這樣的壹些妖魔，是不大可能自己生出些什麽心思、覺得“陸上沒什麽值得在意的”的。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有真龍不成文的“禁令”。
　　雖沒什麽刻在碑石上的銘文，然而人人都清楚真龍神君不喜歡海上的龍子們涉足陸上的事情，更不喜歡他們與陸上的人、事接觸。在有限幾次與海上龍王們的交談當中，真龍都必會表現出對此類事的強烈不愉、對陸上妖魔的輕視。
　　因著她的權威，這樣的觀點便逐漸深入人心。
　　直到後來時間越來越久，妖魔們總會偶爾接觸到些陸上來的東西，才像如今這樣，慢慢清楚原來有些事與神君所說不盡相同——或許她是有另外的壹些考量吧。
　　但如此刻壹般，東海君公然在殿上說“的確想往陸上去”……群妖聽了還是不免覺得身上微微壹緊。
　　東海君看到了他們這反應，並不意外。
　　只頓了頓，又沈聲道：“妳們都不想回到在蓬萊治下的日子，我也不會叫她得逞。但如今最大的威脅卻不是她，而是她身邊的那個渭水君。我這裏有那人從前在陸上做過的事——妳們可以先瞧壹瞧。都看仔細了，再聽我接著往下說。”
　　言罷壹揮手，施展神通。
　　諸多妖將面前便都出現壹個小小光點。只要碰觸了、將神識沈浸其中，便當真可以“瞧見”李雲心從前的所作所為。可這“瞧見”卻不是看見，也不是聽見。而只是“曉得”東海君自己“曉得”的壹些有關李雲心的事。
　　倒很像是，將東海君有關李雲心的認知直接分享到那些妖將的意識當中。比起真正的“聽”、“看”，不知道要便捷多少倍。
　　此乃東海君天生的神通——他既與這片東海化身在壹起，叫這些海中的妖魔知曉自己的心意自然不在話下。
　　由此。約莫三四息之後，殿中群妖便都略有些駭然，倒是第三次面面相覷了。
　　此前東海君捉拿九公子，是因為他在海中吞吃掉幾十員妖將。但那些妖將都是些低級的將領，本就是在海裏遊弋的。九公子吃了、東海君怒了、捉了，在殿中群妖看來並不是很可怕的事情。即便是後來這自稱通天君的陸上妖魔在獄中表現出叫人吃驚的力量，禁瑯將軍也並未太畏懼。凡在殿中抱怨訴苦，臉上壹絲懼色也無。
　　可如今知道了東海君知道的東西——即便那些東西也只是李雲心曾做過的許多事當中的壹小部分罷了——也仍舊意識到那個“渭水君”實在是可怕的人物。
　　也更意識到，陸上竟的確有那麽多的強大存在、那麽繁華的世界。而他在那樣多的強者當中卻還可以脫穎而出……說壹句大不敬的話——從前他們覺得東海君已是逆襲的典範。如今看這渭水君，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呢！
　　……那蓬萊找了這麽壹個幫手往島上來，看來事情是的確要有些兇險的了。
　　東海君容他們消化了這些。
　　又看這些妖將，說了另壹句話：“還有壹件事也該告訴妳們。這通天君、渭水君——據說是被真龍神君召來的。他們在陸上所做的事情得了真龍的歡心。如今麽……”
　　他說到這裏，放低聲音，頓了頓。
　　到底有個性急膽大的，叫出了聲：“神君怎麽看上了陸上的玩意兒？不是說陸上的都——”
　　說到這裏也自知失言，忙住了口。但他所要說的，便是東海君想要他們說的。這壹句話之後，殿中君臣皆沈默下來，氣氛變得有些微妙。
　　東海君還是東海君——真龍親封的東海君。
　　群臣也還是群臣——在東海君身邊、禮敬真龍的群臣。
　　可如今他們心中都慢慢意識到壹件事：自己原來並沒有從前想象的那樣受到真龍的親睞……真龍在陸上，還做了許多事、欣賞了許多的人。
　　從前他們以為自己拱衛神君，是群妖貴胄當中的貴胄。而今卻慢慢曉得，事實可能不是這樣子——壹切都只是壹廂情願、或者有想要人叫他們這麽想……
　　想將他們圈在海上罷了。
　　這個人是誰，誰都不敢說。這種事是不是真的，誰都不敢說。
　　然而思維與意識卻好像化成了實質，在幽暗高深的大殿中飄蕩。被每壹個人吸進身體裏、發酵。通過眼神發散出來，再發酵。
　　這樣詭異的沈默又持續壹會兒，終有人將其打破。
　　百化將軍站了出來。此時他臉上的顏色又變了——變得微微發綠、又有些發青。
　　“君上。”他語氣低沈地說，“君上的意思，我們都清楚了。不管是因為什麽……東海是咱們的。什麽人想打咱們這兒過，都得聽君上的話。”
　　到這時候有壹個事實，殿中人都該清楚了。
　　蓬萊是從前蓬萊島的主人。渭水君是得到真龍親睞的人。而今兩者結伴回了來……天知道是巧合，還是誰的意思呢。
　　而他們這些人在真龍心中的地位，又似乎並沒有那樣重要。誰知道，是否又是可以被取代的呢。
　　此前在庭院中，黃冠子對東海君說了壹些話，令這些念頭深入他的心中。
　　如今東海君又將他心中的這些念頭，慢慢地轉移到了殿中群妖的心中。
　　若李雲心知道這些事，該覺得這位東海君其實比那些玄門、共濟會的家夥都要更高明壹點。
　　或許是從底層出身的緣故，或許是沒有那麽多陸上的世俗偏見的緣故——至少他在做壹件事之前，曉得先將部屬的心思與自己的心思擰成壹股繩。以某種微妙的不滿情緒，叫群妖將自己的利益與東海君的利益捆綁在壹處。
　　而後，再共同抵禦外敵——那來自陸上的、曾在雲山下被真龍親口稱贊、且被召來龍島的人。
　　到這時候，東海君便輕出了壹口氣：“那麽，此番或許兇險。但往好處想，也許是那位神君的壹個試煉。咱們先——”
　　他話說到這裏，忽然變了臉色。
　　兩息之後，殿中群妖也變了臉色。
　　因為忽然有某種強烈的壓迫感充斥整片空間。仿佛這壹座幽暗大殿當中的空氣統統變成了水——不，是水銀，沈沈地壓在每壹個人的身上。與這壓迫感同來的，是強烈的敬畏感——
　　先有幾個妖將不能支撐、跪倒在地上。
　　隨後東海君臉色壹凜，壹撩前擺也跪倒於地。這下子，群妖便像被風吹過的麥子壹般，齊齊倒下了。
　　炫目的光亮在空中凝聚，威嚴高貴的影像出現在殿中——
　　真龍神君的分身降臨了。
　　她那對精光四射的眸子往四下裏掃了壹眼，臉上瞧不出悲喜。最終目光停留在東海君的身上——盯著他看了兩息的功夫，說道：“妳拿下了陸上來的人。”
　　“封禁他的神通。落潮的時候，投到淵裏去。不可有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