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8章 威脅

　　數十年來，北城從未湧進如此之多攜帶兵器的人，自從圍捕木老頭以來，禁令已經名存實亡，今天晚上就像是對此的慶祝。
　　天還沒黑，就有大量刀客從各座城門湧進北城，不少人的走路姿勢顯露出第壹次帶刀的笨拙，據說鐵匠村這幾天就沒有停過工，就連多年來無人問津的存貨也賣得幹幹凈凈，在這個夜晚，配帶壹柄刀劍就像是某種象征或者憑證，意味著該人有資格進入北城。
　　看守們開始時視而不見，沒多久，幹脆敞開城門，躲起來喝酒，誰也不知道壹兩個時辰之後自己守衛的城門歸誰所有。
　　南城的客人壹下子銳減，諸多店鋪不得不歇業壹晚，不知是誰最先開頭，難得清閑的妓女與各行各業的賤役也開始湧向北城，成群結隊，唧唧喳喳，她們看慣了兵器，對滿街的真假刀客毫無畏懼，熱情地打招呼，無論認識與否。
　　妓女不得公開進入北城的規矩就這麽被打破了，正是因為她們，充斥北城的肅殺之氣突然間消失了壹多半，隨處可見的刀劍更像是玩具而不是兵器。
　　若有不知底細的外鄉客人此時來到璧玉城，看著滿街的燈籠與火把，身處快樂洋溢的人群中，小心避讓各式各樣的利刃，會以為自己無意中進入壹場詭異的夢境。
　　顧慎為從護軍府離開的時候，南城的街上就已經沒剩下多少人，當他進入北城時，華燈初上，人聲鼎沸，南北城壹下子調了個兒。
　　許小益滿臉驚愕，他事先收集到大量情報，無不表明今晚的北城氣氛將極度緊張，他就是這樣向龍王做出預測的，僅僅半個時辰之前，預測還非常準確，誰知親眼所見卻是截然相反的場面。
　　“不對啊，這實在太不對勁兒啦。”許小益騎馬走在龍王身邊，東張西望地喃喃道：“肯定是金鵬堡的陰謀……”
　　顧慎為也很意外，恍惚間，他好像回到了十二歲那壹年，與家人第壹次經過璧玉城，當時的顧家人沒有見識過南城，就已經對北城的繁華熱鬧印象深刻。
　　但他不覺得今晚的熱鬧裏藏有陰謀。
　　歡呼聲陣陣入耳，顧慎為卻感到壹陣厭倦，他真想質問這些陌生人：歷年以來壹模壹樣的歡呼送給了多少位騎馬進入北城的人？其中又有何意義？
　　壹名刀客奮力擠進人群最裏層，隔著衛兵，焦急地向許小益打出壹連串手勢。
　　許小益臉色壹變，這個晚上將要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他親自建立的那張情報網明顯不夠用了，他咳了壹聲，對龍王說：“施青覺帶領鐵山向四諦伽藍發起進攻，好像是……好像是要搶劫！”
　　還俗和尚還真會挑時間，顧慎為連想都沒想就做出決定：“監視，什麽都不要做。”
　　“是。”許小益落後幾步，將龍王的命令傳遞下去。
　　督城官府邸附近的街巷更加擁堵，若不是衛兵們提前開出壹條通道，龍王與獨步王很可能得施展輕功才能準時趕到。
　　龐靖站在大門口，滿面笑容，似乎已經忘掉了仇恨，相隔十幾步就向龍王大聲說道：“像過節壹樣，璧玉城果然與眾不同，哈哈，我開始喜歡這裏了。”
　　剛陪著龍王走進庭院，龐靖立刻又回到大門口，獨步王好像算準了時間，已經快要到了。
　　與整個北城的熱鬧氣氛相比，督城官府邸內可就冷清多了，總共只有五十幾名觀眾，木老頭的殺戮威脅還是產生了作用，另外壹些資格的觀眾都找借口不來，寧肯留在街上跟普通居民混在壹起。
　　趁著獨步王沒到，大膽的觀眾們熱情地向龍王問安，諂媚的神情軟膩得幾乎要從臉上滑下來。
　　連墨出也不再裝睡了，雙手支著座椅扶手，顫顫微微地說：“能見到今晚的比武，我死而……死而無憾……”
　　龍王向來不動聲色，今晚更是出奇地冷漠，往常起碼還會對外人的奉承做出壹點回應，多數時候還很得體，這回卻好像下定決心撕下面具，從邁進大門那壹刻起就壹言不發，龐靖忙著回門口迎接獨步王，就有避免尷尬的意思。
　　今晚的比武太重要，龍王這是提前進入狀態了，受到冷落的眾人自覺替他想出理由，也給自己找回面子。
　　顧慎為根本沒想比武的事情，他坐在椅子上，猜測待會獨步王進來的時候，同樣的諂媚還將重新上演壹遍。
　　然後他想起莫林，老汗王翼衛曾經是壹名血氣方剛的刀客，卻在最得意的時候急流勇退，原因無它，只是敏銳地感受到繁華中的陷阱：兄弟、手下、朋友、奉承者、乞求者，等等，共同組成壹張嚴密的網，將他捧上天，在下面牢牢控制著他的飛行方向。
　　龐靖與獨步王並肩走來，果不其然，熟悉的場面就在他的眼前重復，某些人說出的話甚至都沒有改變。
　　城主比武以來，獨步王第壹次現身，比次次都來的龍王更顯平易近人，臉上雖無笑容，卻幾乎回答了每個人的問候，短短壹段路，就已改變眾人對他的陰沈印象。
　　諂媚的觀眾退下，墨出又倒在椅子上昏昏欲睡，龐靖引導獨步王來到龍王面前，收起笑容，說：“這是壹場公平比武，不管璧玉城的規矩是什麽，都得按中原的規則進行，也就是說——不準使用暗器和毒藥，事後願賭服輸，誰也不能動用軍隊。今天我不是龐靖，而是西域都護官，不問仇私，只管公事，明白嗎？”
　　他過於公事公辦了，龍王與獨步王互相看著，誰也沒有回答他，更沒有給出承諾。
　　龐靖自嘲地笑了幾聲，“很好，還有壹刻鐘到二更，或許……兩位想私下聊壹聊。”
　　龐靖走向東廂的觀眾，墨出瞇眼瞧了壹會，靈活地起身，混進西廂的觀眾中間。
　　主位附近只剩下兩個人。
　　兩人同時落座，傾身低聲交談，誰也沒有表露出壹丁點的仇恨，讓那些正在假裝交談的觀眾們大惑不解。
　　“中原。”獨步王輕聲說，好像坐在他身邊的不是敵人而是忘年之交，“感謝戈壁和沙漠，中原只能派來龐靖這種人，璧玉城仍能保持獨立。”
　　顧慎為點頭表示贊同。
　　“我還要感謝妳。”獨步王說，聲音顯得有些蒼老，與顧慎為記憶中的不太壹樣，“妳沒有對我的兒女趕盡殺絕，還給予他們信任與機會，就連飛兒，也比從前更像男子漢了，這都是妳的功勞。”
　　“時候未到。”顧慎為想在心中激起壹點情緒，憤怒、仇恨都行，哪怕是恐懼，結果卻什麽都沒有，他就像執著的登山者，還在山腳的時候就盯著最的山峰，費盡千辛萬苦終於登頂，卻覺得眼前的景色不過如此。
　　“壹旦錯過，時候就永遠不會到了。”獨步王淡淡地說。
　　顧慎為望了壹眼人群中的龐靖，說：“我希望能換個地方比武。”
　　“哦，為什麽？”獨步王顯出好奇而不是意外。
　　顧慎為指著壹盞燈籠，“光線太亮，我不是妳的對手。”
　　“那我沒理由同意妳的要求。”
　　“妳說妳感謝我沒有對妳的兒女趕盡殺絕。”
　　“嗯，可是金鵬堡的傳統裏只有口頭感謝，從不做出實際舉動。”
　　“是這樣，看到門口的人了嗎？只要我揮手，他就會替我下達早已安排好的命令：上官飛立刻會被處死，壹隊騎兵將晝夜不停地前往小宛城，在那裏殺死上官雲。”
　　“這是威脅。”獨步王的語氣裏可沒有害怕的意思。
　　“威脅，也是交易。”顧慎為的聲音裏同樣也沒有強迫的意思，恰恰相反，好像有點心不在焉。
　　“既然是交易，那我就要問清楚壹點：我的女兒不在其中？”
　　獨步王有好幾個女兒，但這時指的只是上官如。
　　“女兒不是兒子。”顧慎為以此回答。
　　“上官雲是我很喜歡的壹個兒子，他在某方面特別像我，可他想得太多，缺少持之以恒的毅力，將金鵬堡交給他，非常冒險。上官飛很聰明，這幾年來變化也不小，可他缺少野心，金鵬堡在他手裏會日益萎縮。我感謝龍王的手下留情，可是真不覺得他們值得我放棄到手的優勢。”
　　獨步王沒提上官成，他已經不再將那個孩子當成上官家的壹員了，看樣子，龍王也是這麽認為的。
　　“金鵬堡終歸需要壹位繼承人。”顧慎為並未失望，想了壹會說：“兒子不行，就只能寄希望在孫子身上了，總之金鵬堡不會落在旁支和外姓手中。”
　　“原來龍王做過壹些調查。”
　　“做過，請妳不要怪罪許小益，他對這項調查壹無所知，因此沒辦法向張楫通風報信。上官——烈烈，是這個名字吧？以後他會叫上官烈，今年十五歲，跟同宗兄弟壹樣，正在天山宗歷練，今晚守衛北城門，他心裏不太高興，希望能擔負更重要的任務。”
　　獨步王沈默片刻，“妳真覺得在黑暗中就能打敗我嗎？”
　　“我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
　　“嘿，如妳所願。”
　　顧慎為坐直身子，準備起身宣布這個消息，要不了多久，上官烈烈就會被調離北城門。
　　許小益站在門口，正向裏面遙望，看到龍王的目光瞧向自己，急忙還以欣喜的笑容，就連唇上的胡子都掩飾不住臉上的稚氣，好像又變回到幾年前的模樣。
　　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背叛已經泄露，龍王不會告訴他，獨步王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