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87章 天山

　　對於籠罩在不幸氣氛中的鐵匠村來說，這已經算是尋常的壹天：氣溫驟降，生意冷清；壹名十七歲的學徒昨晚遇害，鋪子門口插著黑血旗，粘在上面的血已經凍成冰塊。
　　六十多名鐵匠在午後擠在壹間小屋子裏商討對策，其實誰也沒有主意，只是閑聊，大多數人連座位都沒有，擠擠挨挨地蹲在壹起。
　　“死了七名鐵匠。”
　　“還有十二個學徒。我這裏正缺人手，可南城沒人敢來做這份工。”
　　“龍王為什麽這麽恨鐵匠，咱們又沒得罪過他？”
　　“老洪，妳說說。”
　　老洪是個駝背的矮壯老頭兒，壹直低著腦袋。在幾十名鐵匠當中，就他整個下午沒發過言，被人叫到名字才勉強擡起頭，憋了半天吐出三個字：“不知道。”
　　“當初是妳給龍王打造的兵器吧？”
　　聽到這句話，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老洪還是壹副打死不開口的倔強模樣，好壹會才說：“好幾年前造過兩口劍。怎麽了？他要是不滿意，直接來殺我好了。”
　　這不算什麽大事，可所有人都露出恍然的神情。這是他們所知鐵匠村與龍王的唯壹聯系：或許老洪當年多收了錢，或許打造的劍有問題，從而惹得龍王不滿，多年以後還要報復。
　　龍王是個記仇的人，他來璧玉城的目的不就是找金鵬堡報仇嗎！
　　老洪又低下頭，可卻避不開那些目光，如同無數根細針壹樣，刺得他渾身不自在，倒像是他犯過什麽可恥的罪行，正接受大眾沈默指責似的，於是他騰地站起身，推門走出房間。
　　“這……算怎麽回事？話還沒說明白呢？”壹名鐵匠不滿地說道，其他人紛紛點頭。
　　很快，從街上傳來嘶啞的狂叫聲，鐵匠老洪用這種方式終於把話說明白了：“龍王，草妳媽的！龜兒子有種來殺我，我在這兒等著！”
　　鐵匠們壹哄而散，甚至沒人敢勸壹聲。
　　倔強的駝背老頭兒叉腰站立，看著同行們從身邊奔逃，看著街上的行人倉皇加速，看著兩邊的店鋪紛紛關門，他不由得長嘆壹聲。
　　鐵匠們能打造出最鋒利的兵器，卻控制不了兵器的使用，刀劍砍來時，他們跟普通人壹樣毫無招架之力、壹樣驚慌失措。
　　老洪踽踽走回自己的小鋪子。兩名小徒弟驚慌地看著師父，壹個說“師父，我娘病了……”，另壹個說“我姐姐要出嫁。”
　　“滾，都給我滾。”
　　剩下壹個人，老洪反而覺得舒坦。脫掉短袍，掄起鐵錘，擊打砧上的鐵片。火星四濺，他心裏更舒坦了。
　　死有什麽可怕？土裏壹埋，沒準還能在墳上長出點什麽來。
　　夜色降臨。平時爐火熊熊、響聲不絕的鐵匠村，如今出奇地安靜。老洪坐在鐵砧旁邊，望著簡陋的木門，無所事事，他不餓，只覺得有點冷，於是又將短袍披上。
　　等他再擡頭時，門口多了壹個人，黑衣蒙面，手裏握著出鞘的狹刀。
　　老洪瞥了壹眼，低頭露出自己的脖子，“來吧，痛快點。”
　　黑衣人邁出壹步，手中狹刀高高舉起，接著邁出第二步，卻突然停住，似乎發現不對頭的地方。
　　從房梁上落下壹只大網，五個人隨之跳到地面，各扯壹角。
　　黑衣人揮了兩刀，還是被大網兜住。
　　“別讓他吞毒！”其中壹名埋伏者叫道。眾人壹擁而上，按住黑衣人，七手八腳地捏鼻子、撬嘴巴，從他嘴裏往外摳東西。
　　“好了，終於抓到個活口。”壹名二十來歲的青年興奮地說道，手裏托著壹枚小藥丸給鐵匠老洪查看。
　　老洪點點頭。
　　青年抓起俘虜，扯掉對方的面罩，“是他嗎？老洪。”
　　“哼，真正的龍王有這麽容易被抓嗎？問他來歷。”老洪語帶威嚴，突然間從駝背無能的鐵匠，變成當機立斷的領袖。
　　青年在俘虜身上踢了壹腳，“老洪問妳話，快說。”
　　俘虜是壹名瘦削的中年漢子，“哧”了壹聲，扭頭不再吱聲。
　　青年又要擡腳，老洪說：“別在這裏，把他帶到安全的地方，好好審問。”
　　另外四人將俘虜擡起，青年推開門探頭觀察壹會，轉身示意安全，那壹行人悄聲出門。
　　青年有點擔憂地看著老鐵匠，“老洪，我留下來保護妳。”
　　“去，我不要保護。”老洪語氣生硬，好像青年不小心得罪了他。
　　青年臉色微紅，匆匆出門追趕同伴。
　　老洪拍拍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起身準備繼續打鐵，——不管有多少人想殺他，也不管有沒有客人，他都要幹自己的本行。
　　腦後忽然壹陣劇痛，老洪眼中陷入黑暗，向前“撲通”摔倒。
　　等老洪慢慢醒來，耳朵裏充滿了“叮叮當當”的響聲，讓他以為自己身處鐵匠鋪當中，可等眼前景象逐漸清晰，那響聲卻消失了。
　　這是壹座靈堂，他就靠在棺材上。
　　老洪壹驚，急忙起身，認出此地是為前些天被殺的大罩子而設置的靈堂。這位大罩子剛死不到三天，妻小就逃到城外，已經好長時間沒人守靈了，每天由相熟的鐵匠來點兩根蠟燭。
　　門口站著壹位年輕人，面色出奇地蒼白，好像不久於人世的絕癥病人，正透過縫隙窺望外面的寒夜。
　　“龍王？”老洪朦朦朧朧認出這張面孔，可是它與幾年前的少年差別巨大，幾乎不像是同壹個人。
　　“有人冒充我的名義到處殺人。”顧慎為在鐵匠村潛伏了六七個時辰，冷眼旁觀老洪設下陷阱並逮住壹名活口，他沒跟在俘虜後面，因為他覺得老洪知道得會更多。
　　“我猜就是這樣。”老洪站起身，努力挺起駝背的身體，面對龍王，他比絕大多數刀法卓絕的殺手還要鎮定。
　　“現在該是妳開口告訴我壹些事情了。”顧慎為轉過身，看著這位曾經給自己與荷女打造“歡”、“允”雙劍的鐵匠。
　　“我沒什麽可說的。”老洪仍很強硬，就算是獨步王站在面前，他也是壹樣的態度。
　　“那個叫林小山的人，是妳兒子吧？”顧慎為躲在鐵匠鋪暗處時察言觀色，從老洪的眼神裏猜出壹些秘密。
　　林小山就是那個要留下來保護老洪的青年。
　　顧慎為此言壹出，老洪臉上立刻變色，肌肉抽動，眼睛像是要噴出火來，“不是，可妳不準動他！”
　　“妳能命令我嗎？”
　　老洪眼中的火焰漸漸熄滅，頹然低頭，“假龍王殺的不是鐵匠，是天山宗。”
　　“什麽？”顧慎為懷疑自己聽錯了。
　　“天山宗。”
　　顧慎為馬上想起那個披著棉襖向刀客們兜售幻想的老龍頭。天山宗，那是他身為殺手學徒，參與屠滅的第壹個小幫派，它更為人知的名字叫“十龍幫”。
　　可老龍頭跟天山宗都是騙子，跟聖僧講法差不多，收取入會費，說幾通大話，而且幫裏的骨幹，包括老龍頭，都已經死得幹幹凈凈。
　　顧慎為絕想不到自己還會再聽到這個幫派的名字，但他很快明白了，“妳是天山宗十龍之壹？”
　　“什麽十龍都是哄人玩的，老龍頭太著急了，結果死得很慘。”
　　“他是個騙子。”顧慎為冷冷地說。
　　“對，老龍頭是騙子，十龍幫也是。”老洪爽快地承認，“可天山宗不是。金鵬堡自以為剿滅了天山宗，其實我們壹直在暗中發展，直到壹個月前壹名叛徒出賣天山宗，泄露了部分人的信息。”
　　“所以金鵬堡假冒我的名義，想再次屠滅妳們？”
　　“奇怪就奇怪在這裏，叛徒投靠的不是金鵬堡，獨步王大概現在還以為天山宗早滅亡了哩。”
　　“妳肯定？”
　　“肯定，天山宗的勢力比妳想象得要大。我聽說妳去找過得意樓的彭仙人，他那個止殺會才是騙人的把戲，真正掌握刀客的是天山宗。”
　　剛剛出現的光明又暗了下去：曉月堂弟子關商相信假冒龍王的人就是金鵬殺手，起碼與石堡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顧慎為本來也這麽認為，卻被老洪直接否認。
　　至於止殺會是不是騙子，顧慎為不怎麽在意。
　　“不是金鵬堡，又會是誰？”
　　“我們也不知道，所以才要設計抓名俘虜問問。估計也問不出什麽，這些人嘴很硬，對幕後主使，他們好像又怕又敬，寧死也不松口。我們接著要再設計壹個陷阱，用這名俘虜引誘更大的目標，早晚幕後主使會曝露。”
　　老洪說了許多話，這跟他平時的脾氣完全不壹樣，連他自己也覺得驚詫，“就這些，龍王雖然參與過屠滅十龍幫，但是天山宗不計較，咱們兩家沒有仇恨，龍王要是願意，咱們可以聯手。”
　　“等妳有消息了，我會找妳的。”顧慎為雖然想拉攏天山宗，但他更習慣獨來獨往，尤其是現在這種時刻，相信誰都可能是壹種錯誤。
　　“隨時恭候，不過，請龍王不要再敲老漢的腦殼了，直接問話就是。”老洪揉揉後腦勺，那裏隱隱還在作痛。
　　“妳是宗主？”顧慎為突然問道。
　　“嘿嘿，龍王不用誑我，我不可能告訴妳。璧玉城魚龍混雜，耳目眾多，宗主是不能透露真實身份的。總之不可能是我，他是壹位偉大的人物，龍王早晚會見到他的……”
　　說起宗主，老洪又有點滔滔不絕，龍王那壹拳，似乎改變了他性格，讓他變得話多起來。
　　龍王走了，沒有聽老洪說完，也沒有告辭，閃出門外，再無蹤影。
　　線索又斷了，冒充者越發撲塑迷離，目的也變得含糊不清。
　　顧慎為翻越界墻，迅速返回北城，他要重審關商，因為她的話中有些不對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