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2章 情史

　　準備十年的搶劫，行動時只需要不到壹柱香的時間。
　　周袋子是個臉長鷹鼻神情陰沈的老人，面對攔在路上的少年刀客既驚訝又不屑，接著他發現少年有點眼熟，似乎曾經在哪裏見過，於是回頭望向多年來的至交，希望從他那裏得到解答，這位“至交”壹路相送，中間幾番唏噓，就是親兄弟也做不到這種程度。
　　可他望見的是，“至交”鐵瘸子正用刀砍殺自己的仆人與護衛。
　　周袋子壹行共十五人，十輛牛車，數匹馬。
　　師徒二人如同海中大魚圍堵小魚群，壹個驅趕另壹個屠殺，很快就將十四個人全部殺死，幹凈利落，好像農夫收割莊稼。
　　周袋子被留給鐵寒鋒，瘸子證明了自己是純粹的殺手，不管有多不喜歡這個行當，他已經習慣了殺手的思維和行為準則，壹點不會因為親手殺死十年好友而猶豫，“妳也值了。”他僅有的感傷表現是對著被殺者說了幾句廢話，“十年富貴換壹輩子平庸。”
　　事後，鐵寒鋒趕著牛車調頭，進入金鵬堡地界沒多遠，路上有壹只駝隊等在路邊，鐵寒鋒跟帶頭的人耳語了幾句，壹切交接妥當，與徒弟快馬加鞭返回璧玉城。
　　事情到此就算結束了，顧慎為“報恩”完畢，不求回報，不問結果，那些牛車的去向、周袋子到底藏著多少財富，都與他無關。
　　他們回來得很及時，小旗營正好要返回金鵬堡，還有六天，就是雙胞胎的生日了。
　　只有荷女知道歡奴這幾天的去向，她從鐵匠村取回兩柄劍，刻“歡”的歸她，刻“允”的歸歡奴，這事在少年們中間引發無數閑言碎語，直到進入石堡才告終結，他們開始關心誰能成為正式殺手。
　　老洪打造的劍出乎意料地順手，顧慎為第壹次握在手裏，心中掠過壹陣震顫，腸胃微微翻湧，好像聞到了汙血的味道。
　　那個鐵匠似乎猜到了少男少女的真實意圖，造出的不是用於紀念、鑒賞、玩耍的物品，而是能用來殺人的利器，劍身沒有壹點瑕疵，青幽幽的如同壹潭碧水，劍刃閃著殘酷的白光，令膽怯者不敢直視，重量適宜，握在手裏似乎能牽著主人的手自動刺向敵人。
　　顧慎為現在覺得荷女造劍的主意簡直妙不可言，他好幾次拔出劍來細細玩賞，覺得手頭另壹把狹刀黯淡無光，像塊破銅爛鐵。
　　鐵寒鋒對徒弟的行為不屑壹顧，只有壹次，摟著徒弟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小心了，妳自己滿身傷，石堡裏的女人壹樣全身疤，這個磨擦起來可不舒服。沒準妳喜歡。”
　　鐵寒鋒也跟著返回石堡，他現在名義上還是小旗營的營主之壹，得交接壹切事務，並且等徒弟成正式殺手之後，才退出殺手行列，折斷狹刀，住進北城養老。
　　可是他太興奮了，變成了壹個嘮叨鬼，對其它事情壹點都不關心，從睜開眼睛開始，壹直到閉眼睡覺，說的全是未來的美好生活。
　　“酒，要喝到死，還有女人，他媽的，我要醉死在女人身上，誰陪我死了，遺產給她壹半，另壹半給妳。”
　　這算是最後的報恩吧，顧慎為忍受著師父沒完沒了的述說，還要給他買酒助興。
　　那是回到石堡的第三天，鐵寒鋒中午喝了不少酒，卻壹直沒睡，不知道為什麽，突然陷入了沈默，黃昏時分，老男人再開口時，變得像詩人壹樣多愁善感。
　　早晨天空灰蒙蒙的，下午開始下雪，雪花落地即化，或許就是這種天氣引起了殺手的悲情。
　　“我的師父，不是好人，希望他在地獄裏多受點苦。我也不是好人，死了要下地獄，所以要在活著的時候充分享受，等到下油鍋進火海的時候，就要靠著這點回憶支撐了。”
　　顧慎為已經將師父的躺椅搬進屋裏，門戶暢開，鐵寒鋒不喜歡封閉的空間，只要凍不死，他寧願露天睡覺。
　　“壹切都是假的，我聽和尚講經說過，人生在世，‘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轉瞬即逝，不留痕跡，所以堡裏神殿才會立那座石碑，‘六道輪回殺之不盡’，早死壹會晚死壹會沒有區別，反正還會再投胎，做人也好，做蟲獸也罷，終歸還是壹刀了結，殺不完哪，永遠殺不完。”
　　鐵寒鋒對神佛向來不怎麽虔誠，突然冒出來這麽幾句亂解的話，顧慎為心裏覺得有點好笑，瘸子本不是壹名認真的殺手，卻要感嘆“殺之不盡”，顧慎為不會生出這樣的想法，他想殺的人是有數的。
　　“她的皮膚跟雪壹樣白，手指軟得像春天的風，從我的頭摸到腳，傷疤好像都化了。”
　　鐵寒鋒突然改變了話題，眼神迷離，連酒都忘了喝，“許家的臭小子說得沒錯，男人總會愛上自己嫖的第壹個女人，可是我沒忘了她，睡再多的女人也忘不了她，每個女人都有與她相似的地方，都是她的壹部分。”
　　鐵寒鋒在他腿沒瘸、臉也沒這麽紅的時候，有過壹段令他終生難忘的情史。
　　曾經，他對殺戮的追求不輸於任何人，在學徒時期就已嶄露頭角，除了刀與主人，他的眼睛裏容不下任何東西，所以，直到二十三歲，他才第壹次與女人產生親密接觸。
　　那次經歷壹點都不完美，呼吸間就能置人於死地的殺手，揮刀如同轉動手指壹樣輕松嫻熟，在床上卻僵硬笨拙，連轉個身都困難，像石頭壹樣，只有壹個地方，硬了又軟，總是不能堅持到底，她用盡招術，也沒辦法令他放松。
　　兩人折騰了壹個晚上，開始的時候還偶爾閑聊幾句，慢慢地變成了壹次枯燥無味的任務，誰也不開口，默默地努力，希望能讓那個要命的小東西多堅挺壹會。
　　她像織工壹樣認真細致，心無雜念，將自己學過的、聽說的方法壹個個使用，壹遍之後又試了壹遍。
　　他像任人宰割的牛羊，認命地仰面躺在床上，希望壹切早點結束，希望壹切能圓滿結束。
　　壹整根蠟燭熄滅了，她吐出壹口氣，枕著他的臂膀，春風似的手指撫過他胸前的每壹道疤痕，說出壹句令他刻骨銘心的話，“咱們睡覺吧。”
　　沈重的壓力瞬間消失無蹤，他還沒閉上雙眼就已經睡著了，前所未有的香甜。
　　醒來時已經是下午，他嗅到壹股似蘭似麝的味道，從枕邊、從床頂、從屋外、從整個璧玉城、從他只聽說過沒見過的大海湧來，將他整個淹沒。
　　他愛上了身邊的女人，翻身壓在她身上，無師自通，不需要引導不需要傳教，做完了兩人壹直想做的事，壹次、兩次……直到殺手的身體也承受不住。
　　他們讓人送來食物，就在床上吃飯、休息、撫摸、繼續戰鬥，過了三天動物壹樣的生活。
　　這就是鐵寒鋒的情史，或許沒有聽上去那麽奇特與美好，因為後來的事實證明，這又是壹個常見的嫖客與妓女的故事，殺手也改變不了必定的命運，誰也不能脫離窠臼。
　　壹個月以後，他再也忍受不住無盡的思念與她的職業，於是替她贖身，租房住在了壹起，兩人約定，她不再接客，他戒酒，專心致誌幹殺人的行當。
　　他們過了差不多壹年的好日子，然後壹切就結束了。
　　戒酒並不容易，吸引他的不僅僅是酒精，還有南城酒館那種亂糟糟的氛圍，他就喜歡身處壹片熱鬧當中，而自己沈默無聲。老老實實坐在家裏，他就像壹條擱淺的魚，連呼吸都有困難，腦子裏嗡嗡叫著，逼著他重回水中。
　　她也厭倦了，那個滿身傷疤的殺手很快失去了神秘感，變成了再普通不過的男人：嫉妒、嗜酒、撒謊。
　　忘了是誰先開的口，他搬出了那個“家”，投身於鮮血與美酒，臉越來越紅，刀越來越快，她離開璧玉城，跟著另壹個男人尋找新生活。
　　鐵寒鋒壹口氣喝光杯中的酒，“我都不知道自己記得這麽牢，師父在妳心中的形象毀於壹旦了，是吧？嘿，其實這沒什麽，拋棄的東西越重，身上的負擔越輕，這是每壹個殺手都要經過的考驗，未必是女人，也可能是別的東西。”
　　顧慎為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有點接受不了如此坦誠的鐵寒鋒，因為他心中的負擔永遠無法拋舍，也無法向師父坦白。
　　“我不喜歡血。”顧慎為覺得自己總得說點什麽，於是交待了壹個小秘密，“每次看見血就感到惡心，怎麽才能拋棄這個負擔？”
　　出乎意料，鐵寒鋒沒有露出壹點恥笑的意思，“拋棄不是丟掉，是習慣，習慣以後就不再是負擔了。再告訴妳壹個秘密，我直到現在和女人上床還是緊張，越緊張越要做，哈哈，習慣以後，緊張就成了動力。”
　　這是奇異的壹刻，師徒二人從未像現在這樣心心相通互相理解。
　　“她叫紫玲瓏，當年去了疏勒國，現在不是死了，就是醜得令人作嘔，妳要是湊巧看見她，壹定要把她殺了，千萬別告訴我她現在的樣子。”
　　兩人壹起笑了起來，顧慎為甚至給自己也倒了壹杯酒，敬自己的師父，像朋友壹樣隨口問道：“妳的腿是怎麽瘸的？也是因為女人嗎？”這是他從來沒提過的話題，殺手對自己的傷通常都有點忌諱。
　　鐵寒鋒大笑起來，“算是又不算是吧，兩年前，老子奉命去殺幾個人，然後妳知道，按慣例玩了壹個女人，誰能想到呢，殺錯了壹個人，回來以後腳上挨了八少主壹刀，這還算幸運的，我是三少主借過去的人，八少主手下留情，他手下的好幾個人連右手都被斬斷了。”
　　顧慎為全身的血幾乎都湧到了頭頂，差點暈過去。
　　“不過那個女人真是極品，現在想起我都興奮，殺了她真是遺憾哪。”
　　鐵寒鋒回憶起那壹幕，沒有註意到徒弟臉色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