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6章 私語

　　甲辰學徒如此優秀，金鵬堡舍不得再讓他們在月試中互相拼殺，因此從中精挑細選五十名少年，組建了“小旗營”，治所位於木刀巷以南的三座院子裏，由五名經驗豐富的殺手師父管理，鐵寒鋒是其中之壹。
　　小旗營裏的少年不再是學徒，但也不是正式的殺手，他們被稱為“褐帶殺手”，可以穿繡有金色大鵬的黑色衣裳，腰上系著褐色腰帶，最關鍵的是，開始領取固定報酬，每月壹百兩，執行任務時還有額外獎賞。
　　他們仍需要經受考驗，通過的人才能正式取得殺手的稱號。
　　入選的少年們欣喜異常，但這股興奮勁很快煙消雲散，身為褐帶殺手，他們頭些日子的任務毫無挑戰性，無非是跑腿送信、站崗放哨壹類的瑣碎活兒，比在煉火院時還要無聊。
　　小旗營第壹次比較重大的任務是在賞花會上擔任外圍守衛。
　　孟氏在北城有壹處花園，名菩提園，園中池塘裏種植著千裏之內僅有的四色蓮花，青、藍、黃、白同時開放，十分有名。
　　今年花勢尤其好，孟氏邀請眾多親友賞花，金鵬堡裏的孟夫人難得回娘家壹次，排場自然不小，但她不喜歡那些殺氣濃重的殺手隨同左右，所以指定“小旗營”的五十名褐帶殺手充當護衛，在她看來，小孩子身上的殺氣總該弱壹些。
　　這次任務仍然沒有什麽難度，少年們甚至只配帶木刀，唯壹的好處是可以進城，可能有機會觀賞到罕見的蓮花。
　　賞花會持續多日，城裏數得上的家族無不擺下盛宴，以金鵬堡夫人大駕光臨為榮，少年們在殺手師父的指導下，排查周圍環境，攔阻閑雜人等，太平無事的時候，就躲在樹石後面，做壹名隱形的護衛。
　　顧慎為沒看到四色蓮花，他的職責就是在指定的區域內小心翼翼地巡視，直到有人輪值，回到黑乎乎的小屋裏，跟壹群沈默寡言互相仇視的少年們呆坐在壹起，偶爾跟相熟的人切切私語。
　　殘殺的陰影從未完全消失，被金鵬堡挑撥起來的仇恨已經生根發芽，唯有更鋒利的狹刀才鎮壓得住。
　　賞花會第七天，孟夫人在那座處遠近聞名的菩提園回請娘家人與城中大姓的女眷，第二天她就要動身返回石堡了。
　　顧慎為不僅看不到花，連人也看不到，他負責守衛花園邊緣的壹座假山，山上倒是盛開著不少其它種類的鮮花，他躲在其中，提防著永遠不會到來的敵人。
　　這裏是璧玉北城，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之壹。
　　但這天還是發生了壹件小小的意外。
　　兩名少女逃離無止盡的宴會，偷偷跑出來閑逛，信步走到假山之上，坐在壹處石凳上休息，與花叢中的少年守衛相隔不到壹丈。
　　顧慎為早就知道十公子上官如跟隨母親壹同下山賞花，沒想到她竟然會出現在自己附近。
　　他是褐帶殺手，所以屏息不動，不幹擾主人們的興致，事實上，他應該偷偷撤離此地，到稍遠的地方巡視才對，可他卻鬼使神差般地留下來，不合時宜地參與了主人們的紛爭，給自己樹立了敵人。
　　上官如和上官雨時好像喝多了酒，笑語輕盈，壹點也沒有覺察到身後的花叢中藏有人，她倆比東堡所有學徒都接受了更長時間的殺手訓練，但是從未經歷過非死即生的殘殺，因此不具備那種本能式的警覺力。
　　兩人的聲音輕柔朦朧，壹點也不像顧慎為記憶中的十公子與雨公子，聽上去就和兩名普通的親密少女沒有區別，他甚至有點好奇，她們現在是不是還穿著男裝。
　　兩人沒有固定的話題，從壹路上的花草樹木，直到堡裏的日常小事，想到哪說到哪，慢慢牽涉到了壹些私密，聲音越來越低，顧慎為突然發現自己處於尷尬之中，繼續聽下去十分不妥，壹旦被發現更是難以解釋的麻煩。
　　“雨公子，姓孟的小子壹直在偷看妳。”
　　“哼，我坐在妳旁邊，他看的分明是妳。”
　　兩名少女壹起發出輕快的歡笑聲，像是在互相呵癢，“我討厭那個小子，雨公子，妳也不要理他，好不好？”
　　“我才不會搭理他，他那麽大了，在祖母面前還跟小孩子壹樣撒嬌，看著讓人惡心。”
　　“嘻嘻，老太太可是把他當成命根子壹樣，連我娘都得哄著他。”
　　“他沒落在我手裏，他要是敢對我嘻皮笑臉，我……”
　　“妳怎樣？”
　　“我用刀鞘打他屁股，讓老太太給他揉吧。”
　　上官如笑得喘聲連連，壹邊還說，“妳不敢，妳不敢。”
　　“有什麽不敢的，這世上沒有我不敢做的事情。”
　　顧慎為忍不住在心裏哼了壹聲，上官雨時在吹牛，當初郭先生將壹夥“大盜”堵在屋子裏時，可沒見她有膽子多說壹句話。
　　“喲，妳膽子這麽大，今後嫁到別人家裏可怎麽得了？”
　　“我不嫁人。”
　　“我聽說七嬸已經托媒人給妳找婆家了。”
　　顧慎為記得上官雨時大他壹歲，她要是嫁走了，倒是壹件大好事。
　　“別聽人瞎說，我不嫁。如公子，妳想我嫁人嗎？”
　　“唉，我想不想有什麽用，娘說了，女孩子長大了都得嫁人。”
　　“不，我就知道有人就壹輩子沒出嫁，妳說，只要妳說壹句話，我就永遠陪在妳身邊，妳要是嫁人，我陪著妳壹起去，妳丈夫要是敢欺負妳，我追殺到天涯海角，就是曾祖母也救不了他。”
　　上官如笑得更厲害了，“我才多大，妳就說這些？”
　　“快得很，今年十三歲，再過兩年就能嫁人了。”
　　“噓噓，不準妳胡說，我可是十公子，今後要開府設院，統率殺手隊伍呢，誰敢娶我，我先把他全家殺了。”
　　上官雨時也笑了，十分開心，“那樣最好，我做妳的軍師，幫妳指揮殺手，幫妳當上獨步王。”
　　兩名“野心勃勃”的少女越聊越不著邊際，上官如忽然覺得少了些東西，“要是有酒就好了，把酒賞花，才有興致。”
　　“還喝，妳的臉都紅了。”
　　“有那種甜甜的酒，壹點不醉人。”
　　“妳等著，我去取來。”
　　“不不，我隨便說說的，咱們還是在這兒歇著吧。”
　　上官雨時不知道做了什麽，上官如小聲地笑起來，沒再出言阻止，上官雨時快步下山，上官如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只剩下綿緩輕柔的呼吸聲，她睡著了。
　　顧慎為暗自松了壹口氣，決定還是馬上離為好，要是被發現，不僅雨公子饒不了他，上官如大概也會惱羞成怒，於是慢慢移動腳步，穿過花叢向山下悄聲走去。
　　他心裏有點小小的失望，因為沒能在這場私密談話中聽到“歡奴”兩個字，其實有上官雨時的努力，上官如必定早已將那名陪她玩耍的奴才忘得壹幹二凈。
　　還沒到山腳，他就看到壹夥少年正走向假山，為首的是壹名十七八歲的貴公子。
　　“她倆往這邊走了，我看到了。”
　　“在那在那，石凳上躺著壹個還是兩個。”
　　假山很矮，少年們透過花叢的空隙看到了上官如。
　　“是十公子，看衣服顏色就知道，她穿黑色，那個穿藍色。”
　　“對對，石堡裏的人都愛穿黑色，聽說只有地位高的人才有資格穿。”
　　少年們七嘴八舌地小聲說話，那位貴公子不屑地道，“什麽公子少爺的，分明就是個小姑娘，敢在那麽多人面前笑話我，看我去教訓她。”
　　“我的爺，咱們說著玩玩就算了，您可別去惹她，石堡裏的人可都殺人不眨眼。”
　　“別人怕她，難道我也怕她？去去，膽小鬼，以後別再跟著我。”
　　“膽小鬼”訕訕退下，其他少年投主所好，卻沒人敢跟著上山，最後，壹名少年出主意，“小祖宗，您也不用怎麽著，過去親她壹下，我們就都服妳，也讓大家都看看，誰才是真正的‘公子’。”
　　“我的爺”兼“小祖宗”活動活動雙臂，撂下壹句“瞧著吧”，邁步向山上走去。
　　顧慎為悄悄退回原來的位置，心想雨公子快要回來了，上官如聽到腳步聲也該醒來，不需要他插手，那位貴公子顯然是孟府的少爺，估計跟上官如還是表兄妹壹類的親戚，更不需要壹名褐帶殺手多事。
　　他是這麽想的，事情卻不是這麽進行的。
　　貴公子有點武功根基，放輕腳步，上官如酒後熟睡，竟然壹直沒有驚醒，上官雨時更是不緊不慢，總是不出現。
　　顧慎為握著木刀，他有壹百個理由不去管這事，親戚之間開個小玩笑，不會有生命危險，他若是貿然現身，只會惹來麻煩。
　　麻煩夠多了，他想，腳步卻不由自主地移動，走出花叢，站在上官如身後，木刀蓄勢待發。
　　對面的貴公子站在石凳前，身子已經彎下壹半，突然感到壹陣寒意，擡起頭，看到持刀的少年，神色如冰雪般嚴酷，任誰也不會懷疑那股凜冽的殺氣。
　　貴公子害怕了，這是他家的花園，他沒有理由害怕，但他還是嚇得壹動不敢動，好像雕像壹般，臉色變得蒼白，汗珠從額角滲出，聚成壹滴，跌落到地上。
　　上官如睜開雙眼，看到了那張扭曲驚惶的臉孔，大吃壹驚，掄起手臂，狠狠地打了過去。
　　孟五公子翻身從山上滾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