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3章 余淵的選擇

　　黑山鎮的大地，會不分時間、不分地點，忽然坍塌深陷，在措手不及之間，張開壹條幽黑不見底的，通往地獄的洞道。
　　隨著土塊壹起跌滾下去、不幸被地獄吞沒的人，就再也回不來了。
　　“我出生的時候，原本鎮上有三四萬人，”余淵坐在臺階上，垂著睫毛，低聲說：“如今……只剩下兩千人不到了。”
　　黑洞張開是完全隨機的；有時壹年也不會出現壹次，有時壹個月內就會吞掉十幾家人。要說規律，只有壹點，就是它短時間內，基本不會在同壹地點上連續出現。
　　“鎮上的人，始終在惶惶不可終日中生活。僅僅壹個生存問題，已經壓得人喘不過氣了，但好像這樣還不夠苦似的……每個人的腦海深處都在暗暗焦慮著，恐懼著，不知道哪壹天會輪到自己，腳下壹空，跌進張開的黑洞裏。”
　　“為什麽會這樣？”林三酒忍不住問道，“黑洞是怎麽來的？”
　　此刻她壹手仍牽著波西米亞——波西米亞剛才雖然離深坑還遠，卻好像也察覺到林三酒壹心只想救她、為她好，此時也不發脾氣了，老老實實坐在壹旁，等著回余淵家裏吃飯。
　　“誰也沒有準確答案，或許當初黑山鎮建成時，就隱含了壹個隨時會坍塌吞人的‘因素’吧。”余淵低聲說，“大家都說，災禍就是人生的壹部分，哪兒也避免不了天災……是吧？黑山鎮人能做的，只有不聽不看，自求多福。”
　　林三酒總覺得事情不該是這樣——壹個不可抗力，毫無緣由、不知何時就會落下來，砸上妳，妳的人生就徹底黑了。壹整個鎮子的人，對此唯壹壹個應對辦法，就是不去想它、不去說它、不去招惹它。
　　“有什麽辦法呢？”余淵苦笑道，“活著已經夠難了。光是為了活著，已經耗盡全力。黑洞塌陷之後，地面會慢慢合攏，就算再去挖，也什麽都挖不出來了。”
　　他嘆了口氣，說：“幸好地面會恢復原狀。老實說，別說挖人了，要是地面深坑不恢復的話，我都不知道鎮上人有沒有這份體力，去把坑填滿……我們鎮上糧食緊缺，能滿足日常所需都非常不容易了。”
　　林三酒從臺階上站起來，回頭看了看鎮心廣場。
　　要不是她親眼見識，她怎麽也想不到地陷才剛吞過人；空出來的地方早已被人補上了，因為今天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那壹片深深埋著死屍的土地。
　　這壹次的黑山鎮，沒有黑山，卻多了壹個隨機塌陷的黑洞。
　　“走吧，該回去吃晚飯了，”余淵站起身，指著波西米亞說：“這個家夥餓得都沒好臉色了。”
　　晚飯很簡單；波西米亞卻恨不得整個人都鉆進湯鍋裏，把每壹根纖維都吃下去——正如余淵所說，他們兩個誰都沒吃飽。
　　晚飯過後，林三酒也該告別了。
　　“我得回家了，”她說著，恍惚想起了Exodus。末日世界的現實，像是另壹層夢，交疊投映在這壹層夢裏。“我只記得我來找妳，是有壹件很緊急、很重要的事，要妳給我壹個回答，可是什麽事我卻忘了。”
　　堅持要送行的余淵，正牽著波西米亞走在她身旁；聞言，他轉頭看了壹眼林三酒，像是墨玉流動在白溪裏。
　　“沒關系，來日方長。”
　　林三酒也笑了：“嗯，我壹記起來，就再來找妳。”
　　夕陽早已沈下去了，拽走了最後壹裙紅雲。暗藍天色像雨壹樣淅淅瀝瀝落進天地間，浸染洇散出了壹穹暗夜。三人默不作聲地走在沒有路燈的夜裏，不遠處，就是林三酒來時的路了。
　　“妳們就送到這兒吧，”她看了看那條黃土被壓平而形成的來路，對余淵說：“我從這條路上壹直走，十幾分鐘就能出去了。”
　　余淵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目光來來回回地掃了壹會兒。最終，他的眼睛重新落回在林三酒身上。
　　“雖然今天沒發生什麽好事，可我還是很高興妳來了。”
　　他低低地吐了壹口氣。或許因為少了刺青，或許因為夢裏的壹切情緒總是特別強烈、直擊靈魂，林三酒覺得自己幾乎快與他的不舍、他的留戀之情共振起來了。
　　壹向沈穩可靠的余淵，原來也有像個少年人似的，既無措又依戀的時候……
　　“現在的我啊，是因為妳才存在的。”余淵低下頭，好像是為了遮掩情緒，聲音輕輕顫顫。“妳重塑出了妳認知中的‘我’。我有時會想，妳重塑出來的，就是原本的我嗎？妳認知中的‘余淵’，與真正的‘余淵’差別有多大？但是我永遠也得不到答案了。
　　“有時我覺得自己就像壹張紙板。商店裏立的紙板人像，妳見過吧？就像那個壹樣。妳把我立起來了，妳不知道在我背後，或許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
　　“怎麽忽然這樣說？”林三酒伸出手，想碰壹碰他，安慰他壹下，卻還是收回來了。“妳不是空空蕩蕩的人……”
　　“嗯。”
　　余淵從鼻子裏應了壹聲，依舊沒有擡頭。“那或許是因為……我與妳在壹起，與朋友們在壹起的時候，才感覺自己更接近壹個人本來該有的、完滿充足的樣子。我能感覺到，自己在與人的牽連纏繞中，慢慢生發出新的血肉，慢慢站得更穩，踩得更實。”
　　說到朋友的時候，他掃了壹眼身旁的波西米亞。
　　“我願意以妳給我的模樣生存，因為我想，妳認知中的我，壹定是很好的。說不定比原本的余淵還好。如果在此之外，我有了厚度，有了更多的面，不再僅是壹個紙板立像，就更好了。”
　　“妳當然不是……”林三酒的話開了個頭，又覺太蒼白，停下了。
　　“能夠跟妳們壹起，我就心存希望。”
　　余淵彎下腰，將波西米亞抱起來，讓她坐在自己手臂上。他朝林三酒伸開另壹只手臂，笑著說：“所以妳要盡快再來看我啊。”
　　林三酒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掉淚——她似乎沒有掉淚的理由。她走上去，伸開胳膊，將少年余淵與幼童波西米亞壹起攬在了懷裏。
　　好壹會兒之後，她才松開了手。
　　“我走了之後，”林三酒低聲說，“妳們不會遇上危險吧？”
　　“沒關系的。”余淵將波西米亞放下，說：“我們生活在這裏，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麽。”
　　那麽，為什麽不離開呢？
　　林三酒猶豫著，看了壹眼來路。
　　她楞住了。
　　那條簡陋黃土路，剛才還從兩排矮樹叢裏穿行出去，延伸向遠處；此刻卻消失了。她盯著黃土路原本存在的地方，怎麽也說不上來，代替了它的是什麽——不，好像根本就沒有任何東西代替它；世界簡簡單單地在這兒被截斷了。
　　怎麽回事？
　　林三酒懷疑自己看錯了方向，急急轉了壹圈，然而除了身後的黑山鎮，她什麽也看不見；好像有壹道無形幕墻，將黑山鎮給牢牢圈圍起來，她的視線、她的認知都無法跨越幕墻，更別提將身體也拖過去了。
　　她的來路為什麽會消失？
　　明明在擁抱之前，她還看見了——
　　林三酒低著頭，看著自己光裸的小腿，怔住了。她身上的野戰褲與背心不見了，她只穿著余淵給她的衣服。
　　來路，衣服，吃食……黑山鎮人對外地人的熱情與好奇；她與余淵的擁抱。
　　寒冬從體內深處升起雪霧，林三酒不可自制地顫抖了起來。
　　余淵和波西米亞早就不在身邊了，好像壹轉念就消失了；但她知道，余淵現在正在送波西米亞回家的路上——夢的特殊力量，甚至還讓她知道了，去波西米亞家該怎麽走。
　　“余淵！”
　　林三酒壹邊跑，壹邊朝前方的兩個人影喊道。“等等我，我有事要說——”
　　明明她只有幾步之遙了，可最後那幾步，卻怎麽也跨越不過去，始終橫亙在她與前方二人之間；不管林三酒喊得多響，余淵與波西米亞也壹點都聽不見。
　　“啊，這個下水道沒蓋子，”
　　波西米亞說著，松開了余淵的手，往右邊走了兩步，打算繞過人行道上黑洞洞的下水道。
　　無論林三酒再怎麽撕心裂肺地叫，也喚不回余淵的壹轉頭。他走在下水道的另壹邊，絲毫也沒意識到，在波西米亞腳即將落下去的地方，張開了壹個與下水道幾乎完全相同的幽深黑洞。
　　上壹秒她還在，下壹秒她就消失在了黑夜裏。
　　地面緩緩合攏，恢復成了原狀；余淵下意識地伸出手，似乎要再拉起波西米亞的時候，楞住了。
　　“余淵！”
　　仿佛有壹個無形的、隔開了她的泡泡，終於被這壹聲喊給戳破了；余淵激靈壹下，朝林三酒擡起了壹雙血紅的眼睛。
　　“波西米亞她——”
　　“妳聽我說，”林三酒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好像自己也和聲音壹樣，要化作碎片了。“妳為什麽早不帶波西米亞離開？妳為什麽不叫鎮子上的人走？因為妳們根本走不了，是不是？妳們根本看不見來自外界的東西，是不是？我也看不見了，我看不見出去的路了。而且，我終於明白了……我終於知道黑山在哪裏了。”
　　余淵楞楞地，又掃了壹眼地面。“在哪裏？”
　　林三酒擡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
　　“在這裏。”
　　余淵帶著夢遊壹樣的神色，慢慢擡起手，手指碰觸在眉毛上方。“我的……頭腦裏？”
　　二人靜默在埋葬了波西米亞的人行道上，過了壹會兒，余淵顫聲說：“妳怎麽知道？”
　　“妳把黑山種入我的腦海裏了，”林三酒低聲說，“在我們擁抱的時候。”
　　她在來到黑山鎮後，第壹次與余淵產生肢體接觸，出路就消失了。
　　“我不明白……”余淵顫聲說，“我不明白……是因為我嗎？”
　　林三酒想叫壹聲“不是”，她想把那壹件腦海深處翻滾著的、極其重要的事說出口，但是始終無法將它從那個夜晚裏拽出來，拽進眼下，就好像腦海中果真有壹座高聳連綿，堅黑沈重的山影，圈住了她的思緒——能說出口的，只有“黑山鎮”。
　　“妳想要在與人的牽連纏繞裏，慢慢長出新的血肉……是嗎？”
　　林三酒輕輕握住余淵的手，安慰似的低聲說：“所以，我們才會在這壹個黑山鎮上，所以這裏才會出現壹個黑山鎮……對不對？”
　　“哪裏的黑山，都不如心裏的黑山威力大，是吧？”
　　余淵忽然苦笑起來，腳下好像沒了力氣，慢慢坐在地上。“果然我才是這壹次黑山的源頭嗎？我只是想要壹個最安全，最穩定的地方……我只希望以後的日子，都能像過去幾天壹樣。為什麽會變成這個局面？”
　　林三酒抹去了臉上的眼淚，在他面前跪坐下來，低聲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事情會演變成如今的地步……為什麽我們非要做選擇不可。”
　　余淵慢慢看了壹圈人行道，民宅，下水口，與夜空。
　　“我們的朋友……以及鎮上壹日日為了生存奔波的普通人……波西米亞。”他喃喃地說，“不可以繼續困在這裏了……是不是？”
　　林三酒搖了搖頭。
　　過了幾秒，她低聲問道：“妳打算……怎麽辦？”
　　余淵兀自怔忡著，目光空落落地看著地面。被這壹句話拉回了神智似的，他啞聲說：“讓黑山消失，就可以了吧？”
　　林三酒驀然緊張起來。
　　“妳想要黑山怎麽消失？”她急急地說，“妳要知道，就算妳放棄自己，將自己置於險地，也未必意味著壹切都能……”
　　余淵壹眨不眨地望著她，仿佛終於放下壹個重負，終於有了決定，現在只需要再多看壹看珍重的朋友。
　　“但是，我必須要做，對吧？”
　　他從地上爬起來，膝蓋抵在地面上，伸出手，將壹綹亂發別回了林三酒耳後。
　　“小酒，”
　　夜幕下的余淵，笑容像雪壹樣。
　　“如果我能倒轉時光，重新選擇，我依然會選擇與妳相遇，成為朋友的……我壹點也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