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8章 Absence is presence

　　“……對不起，我失敗了。”
　　在這句話落下之後，浴室裏壹時之間陷入了寂靜，只有燈管裏幾乎細不可察的嗡嗡電流聲，輕微得叫人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櫻水岸低頭伏在浴缸邊上，有好幾秒鐘沒再出聲。比起十幾天前，他瘦得又更厲害了；黑發下的脖子皮膚白薄得近似壹張紙，頸骨壹節壹節微微凸起來，消失在黑色T恤微微撐開壹線的領口裏。
　　喬元寺沒有擡起手碰他，但是掃了這麽壹眼，好像指尖已經摸到了他硬硬的骨節，讓她忍不住蜷曲了幾下手指。
　　“……我計劃裏每壹步都實現了，盡管付出了比我想象中更大的代價。”
　　櫻水岸的口齒仍然清晰，散亂含糊起來的只有他的思緒，不知道是因為感染，還是因為受傷——他似乎也沒打算把話說得能讓對面的人聽明白，他只是想要說出來，因此思緒飄向哪，他就說什麽。
　　“我的時間是借來的，不知道哪壹天就要還回去。”他仍舊那樣埋著頭，明明那麽高大的壹個人，此時卻有點像小孩子，等著人向他張開手臂。“我……我並不介意我這壹條命。壹場早該結束還要拖拖拉拉，內容也叫人提不起勁的戲劇，大結局了是好事。”
　　他在說什麽呢？喬元寺陡然莫名煩躁起來。
　　“不過，我從來沒有想到我付出代價走上去的，是壹條死路。”
　　他低低地嗤了壹聲，自嘲似的說：“妳知道末日世界的本質是什麽嗎？它是壹場無盡的嘲笑。妳活著，妳死了，妳拼盡力氣，妳費盡心機，妳壹時得手，妳全盤皆輸……不管怎樣，妳都知道在很遙遠的地方，嘲笑聲在壹直等待著，壹有機會就響起來。”
　　他的聲音微微輕顫著，是壹種喬元寺至今為止還沒聽過的語氣。她看了看櫻水岸垂在浴缸裏的手，幾乎和瓷是同樣的白，已經看不見壹點血色了，盡管淡青色的血管微微浮凸著，顯得那樣竭力而無用。
　　“人也找到了，東西也拿到了，才發現我用命換來的東西，我不能用。”他慢慢囈語著，像是喝了酒壹樣。“不，準確來說……我可以用，但是有壹個細微的出入，就決定了我用上它也沒有意義。達不到我要的目的，救不了這個世界，所以救不了妳。”
　　所以，他是身受重傷後，仍然支撐著壹路回來——回來——回來幹嘛呢？
　　難道回來看她啊？
　　這個答案實在令喬元寺無法理解，卻是她唯壹想得到的答案了。饑餓感不知何時退去了壹大半，她居然攢起了足夠的力氣，問道：“妳為什麽……這麽執著地要救我？”
　　她和這個世界都不需要被救，所以櫻水岸說他失敗了，她倒是不怎麽往心裏去；但她卻確實已經被這個問題給糾纏了十幾天，此時竟不加思索地脫口問了。
　　當櫻水岸聞言微微壹動，慢慢擡起頭來的時候，仿佛連浴室裏的空氣都被攪動起了壹層層血紅。他伏在自己的胳膊上，歪頭看著她看了壹會兒，嘆息似的說：“……過去了五個月啊，我才想明白了壹件事。”
　　“什麽？”喬元寺忍不住問道。
　　“缺席即是存在。而且，再沒有比缺席更強烈、更如影隨形的存在方式了。”
　　櫻水岸忽然笑了壹笑，眼裏的光和嘴角壹齊柔軟了，好像他忘了自己曾說過此刻眼前的喬元寺，和過去的喬元寺不是壹個人，低聲說：“妳那時也是同壹個感覺，對不對？”
　　喬元寺正要張口說“我聽不懂”——卻突然頓住了。這種明明很莫名其妙的話，她卻發現她居然聽得懂，居然知道他是什麽意思。
　　“有這麽壹個房間，始終保持著同樣的恒常，不論晨昏輪轉，四季更叠。”櫻水岸閉上眼睛，喃喃地說：“……只需要走進來壹個人，再走出去，不管多短暫，那麽它從此就不是壹個房間了。它變成了壹個空房間。”
　　是的。
　　就是這樣。
　　當日光照入窗簾，隨時間流逝在地板上移轉壹圈，終於沒入黑暗後，那以後就是壹個沒有日光的窗戶了，而不是壹個裝著夜晚黑暗的窗戶。
　　溫暖、光潔、堅實的肌膚大面積地相觸了壹瞬，又驀然分開，那以後就只是空空蕩蕩的皮膚而已，在獨自貼上冰涼浴缸壁時微微顫栗。
　　缺席之後，就不會恢復原狀了；缺席之後的時光，就變成了等待。
　　這些……似乎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沈澱在喬元寺記憶裏的念頭，她如今又壹次回想了起來，有些紛亂細微之處，叫她覺得自己簡直像是在回憶壹場淩亂的夢。
　　在隱隱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之外，她還不免暗暗吃驚：沒想到二人相隔這麽遠、這麽久，卻都產生了類似的感想。
　　不過，這跟她問的問題又有什麽關系呢？喬元寺還是理解不了。
　　她原本等著櫻水岸回答壹句“因為我愛上了妳”，或者“我覺得妳應該怎麽怎麽活著，所以我來替妳決定”之類的話——這些吧，都是她現在能理解的東西，甚至還可以根據這樣的回答，來給自己決定下壹步的行動。
　　可是現在，喬元寺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那……那妳說過，人找到了，是找到了什麽人？”她理解不了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只能根據壹些抓得住的東西發問，“妳說拿到了東西，拿到的又是什麽東西？”
　　櫻水岸的目光從她臉上慢慢劃了過去，像是代替了手指——被他註視的時候，喬元寺忽然生出了壹種異樣感，但她形容不出來。
　　“我在那壹個叫吉德的小城裏落了腳，”結果櫻水岸的講述又從另壹個沒頭沒尾的地方開始了，“機緣巧合之間看到了壹些當地的舊報紙和舊雜誌。幸好這個世界裏的資料訊息，都印在實物上得以保存下來……才叫我看見了。”
　　喬元寺這壹次沒有煩躁，也沒有惦記著怎麽翻出浴缸去找吃食，只是默默地聽。
　　“壹年以前，當地人之間開始流傳起了壹個流言，說本地陸續有人變成了面部變形的怪物，平時仍舊以正常人的模樣，隱藏在那小城裏生活。那流言越演越烈……在大半年前又漸漸消散了，就跟從來沒有發生過壹樣。”
　　在滿室的血腥氣中，櫻水岸微微歪過頭，就像沒有受傷壹樣看著她說：“我找過，再沒有找到過比這更早的記錄。妳明白它的意義嗎？”
　　喬元寺楞楞地看著他。
　　“……我無意間找到了零號病人所在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