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7章 神

　　後來的四十分鐘，林三酒現在回想起來，就像是在回憶壹場不甚真切的夢。
　　盡管逃出來了，但壹切都在和她作對：她腳下只有壹片汪洋大海，遠方陸地的那壹線邊際模糊單薄，能讓任何壹個沒有飛船的人都心生絕望；連咖啡效力也快要抵受不住強風了似的，她的體力、體溫和意誌都在冷風中迅速流失。
　　黑色方格的面積不大，林三酒必須得用意識力將自己，以及其他三個人，都分別捆綁固定在壹個黑色方格上——被梟西厄斯插過手以後，如今的意識力不像是繩索了，倒更像是蛛絲，脆弱得在強風裏顫顫欲斷，似乎不知何時就會與他們壹起，被卷入高空裏四散分離。
　　林三酒不得不咬住舌尖，用痛意來抵抗壹波波的虛軟昏蒙，將人偶師的容納道具再次翻了壹遍；這壹次，她仔仔細細地把每個物品都看了壹遍，沒敢放過任何壹個或許有用的東西。
　　他們還沒有脫離危險，唯有結束掉【概念碰撞】的效果，其余幾人——尤其是時間快不多了的余淵——才算是真正逃過了壹劫。
　　“在這個世界上，天知道還有沒有更多梟西厄斯的身體了，假如我壹發動【概念碰撞】，另壹個就又找上門來……壹切都白費了。”林三酒搖了搖頭，繼續解釋說：“我那時心想，如果我們不能馬上去另壹個世界的話，在壹個與本世界相隔開的獨立空間裏用上【概念碰撞】，是不是也可以？”
　　從某種角度而言，獨立空間本身就像是壹個夾在其他世界之間的小小世界，值得壹試；更何況，她除了從沒有路的地方撞開壹條路，還有什麽其他選擇？
　　“就像是……【氣泡空間】那樣？”余淵有點氣力不足地問道。
　　哪怕是現在，林三酒看著他的時候，仍舊會止不住地生出害怕，怕自己看見的仍然是壹個越來越淩亂，卻仍然在不斷抽線、不斷失去形狀的毛線娃娃——天知道，當她對余淵發動了【概念碰撞】時，她有多害怕恢復人身的余淵，也會變成亂糟糟的毛線娃娃壹樣皮碎骨折、血肉模糊。
　　如今余淵全須全尾、頭腦清楚，還能好端端和其他人壹起聽她敘述事情經過，她簡直很難不去懷疑，這不是梟西厄斯制造的壹場幻覺。
　　“但是，我們現在不在【氣泡空間】裏吧？”元向西抱著壹杯熱茶，從騰騰白汽裏問道，“我知道【氣泡空間】會復刻出與四周環境壹模壹樣的空間，可是……”
　　他沒把話說完，林三酒也明白了，朝他點了點頭。
　　對於壹個性命早已結束，心中沒有恐懼的人，梟西厄斯為他選擇的效力後果，卻是世間最刻骨的壹種恐怖——壹切事物都對元向西失去了意義，壹切事物都變成了“未知”。
　　他被壹群生著四肢、壹個腦袋的細長生物包圍著，卻不知道那些生物是人，而且是他的朋友；飛船船板、燈光、船外氣流……所有原本已經習以為常的東西，對他而言都是意外、都是驚嚇，他就像是壹只被扔進了外星人社會的兔子，在驚懼迷茫中，想逃竄、想尖叫，回頭看時卻忘了哪裏是來路。
　　在林三酒終於替換下了他的【概念碰撞】效果以後，元向西仿佛快溺死的人突然呼吸到了壹口空氣；他怔怔等最後壹波恐懼退去後，將臉埋在手裏，靜默了許久，才顫抖著抽了壹聲鼻子。
　　“這裏不是【氣泡空間】……”林三酒軟下聲氣，才說了半句話，卻不想就被打斷了。
　　“我只有壹個【氣泡空間】，已經被毀了。”人偶師斜倚在天鵝絨椅子裏，慢慢地說。
　　他才從持續不散的噩夢裏醒過來，壹時間還有點昏昏沈沈、仍沒有完全走回現實；就像壹個發燒昏睡太久的小孩，人偶師的聲音還含糊著，帶點鼻音。
　　“是的，”
　　盡管事出緊急，但畢竟是不打招呼就用了他的東西，而且後來還從他身上又翻出了幾個容納道具，林三酒難免有點不好意思——“我用的是妳壹個叫做【袋鼠口袋】的次空間道具……它的原理和【氣泡空間】壹樣，所以我想應該可以隔斷梟西厄斯對他使者的感知。現在已經過去十來分鐘了，他還沒出現，我們大概已經安全了。”
　　這句話明明不慍不火，什麽也沒提，但表面下卻似乎隱隱地藏著鉤子，勾起了眾人壹片浸透了思緒的沈默。
　　就連林三酒，見大家安靜下來，也不由壹時斷了言辭。她能體會到的感情太磅礴、太龐雜，語言好像只能描述其中很小壹部分；她此刻坐在桌旁，恍恍惚惚，就像是發了燒壹樣，不知道自己是暖是冷，不知道她是想哭還是想笑。
　　她顫著雙手，從杯子裏啜了壹口茶。茶水順著喉嚨滑進體內深處，慢慢讓她定住了神——不愧是從人偶師身上找到的恢復類茶包，好像連破裂的意識、失去方向的神魂，都可以與肉體壹樣，壹起被撫慰鎮靜。
　　元向西抱著茶，左右看了壹圈，猶豫了壹瞬，打破寂靜問道：“這個袋鼠空間，創造出的場景……”
　　“是發動前，上壹個令使用者感到安心的環境。”林三酒答道，又補充了壹句：“它只能維持三個小時，所以等它時限快結束的時候，我們就會再次回到大海上空的飛行器上。”
　　元向西點了點頭；房間裏又靜下來了壹會兒，再度開口的人卻是余淵。
　　“梟西厄斯出現的方式，讓我覺得很熟悉。”余淵帶著幾分近乎數據體的平靜，輕聲說：“我不是說我見過類似的能力……在我殘存的儲存數據裏，也沒有任何梟西厄斯的資料，所以他所言不虛，他確實是個行事足夠低調的人。”
　　“那妳為什麽覺得熟悉？”元向西問道。
　　余淵頓了壹頓，才說：“他出現在喬坦斯身上，接替了喬坦斯身體主控權的方式，妳們不覺得有點像’降神‘嗎？”
　　林三酒騰地擡起了頭，盯住了余淵。
　　“在許多人類文化裏，都存在著不同方式的、與神靈溝通的傳統……其中壹種是，擁有獨特體質的人，能夠讓神降於己身。”
　　余淵的手搭在茶杯上，藤蔓刺青輕輕環繞攀爬在皮膚上，安靜地說：“唯壹不同的是，喬坦斯沒有自主選擇降不降神的權力……梟西厄斯何時出現，出不出現，自有壹套內嵌機制來決定。喬坦斯的存在，就是被創造出來，用於給梟西厄斯‘降神’用的。”
　　“妳怕得把他當神了？”人偶師冷冷地問道。
　　“不，”余淵從不對人偶師說的話動氣，“但是他的存在，恐怕已經無限接近於神了。”
　　就像空氣都被抽走了壹瞬間，林三酒張了張嘴，什麽也沒說出來。
　　“妳們想想，喬坦斯實際上不存在，是不是？”余淵低低地嘆息了壹聲，說：“他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成長和進化的過程。我們所看到的那壹個人體，從出現於這個世界上的第壹日起，就是我們看見的那樣子了。也就是說，梟西厄斯做到了數據體都做不到的事情——他憑空創造出了壹個生命。”
　　見壹時仍舊無人說話，他繼續說道：“他不止是創造了生命，還讓它具有獨立記憶、獨立人格，甚至還賦予了進化能力……妳們聽說過，誰可以賦予他人進化能力的嗎？然而這樣完整的壹條生命，卻能夠隨時按照梟西厄斯的心願被抽空，變成容納降神的容器。”
　　“所以，神只是少了壹個容器。”人偶師垂下眼皮，慢慢侵染開了暴風雨似的顏色。“下壹次‘神’先生從哪裏降下來，什麽時候降下來，我們都不知道。”
　　但是，至少喬坦斯證明了壹件事。
　　當【袋鼠口袋】時限到來，幾人紛紛起身作準備的時候，林三酒心裏仍舊頑固地抓著著壹個自我安慰似的念頭不放。
　　她放下茶杯站起身，走近門口，最後回頭看了壹眼飛船餐廳。淡白燈光照亮了空蕩蕩的餐廳，飛船舷窗外的天空，藍得又明亮又強烈。
　　他向梟西厄斯證明了，他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