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4章 這個世界與少年英雄

　　人偶師去了陷落區？
　　林三酒剛剛壹驚，忽然想起了什麽，又吐了口氣，神情松弛了下來。
　　她差點兒忘了。
　　這兒說穿了只是人偶師的壹段記憶而已，也就是說，這裏發生的壹切都早就已經發生過壹次了——想必當年人偶師也是主動與朋友壹起去找了治理總官，而且還活著回來了；既然這樣，她就沒什麽可擔心的。
　　不管找不找得到，他總要回來的；趁著這個機會，她倒是可以好好了解壹下這個世界，說不定還能找到脫身的辦法。
　　向那男青年打聽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麽，並不是壹件容易的事。與林三酒有過壹面之緣的幾個進化者，已經全部死在了雲守九城之外，甚至包括那個被她扒了褲子、曾經活蹦亂跳的男人——剩下不到二十個進化者中，沒有壹個人知道輪回末日世界這壹說。
　　好在她剛才用自己的行動贏來了不少信任，那男青年雖然對她滿腹疑惑，還是壹五壹十地回答了她的問題。
　　第壹件叫林三酒震驚的事是，這個世界並沒有迎來壹個真正的末日。
　　甚至可以說，這個世界從未像今天壹樣，如此清潔、高效、發達、理想。
　　剛剛聽見這句話的時候，她望著被廢棄了的樓房、街道，外面壹地的屍體，翻倒砸毀的汽車火車，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然而緊接著，她就明白了那個男青年的意思。
　　“這個世界又沒完蛋，完蛋的只是我們人類而已。”那個男青年已經換了個地方，背靠著內城城墻坐在角落裏，不知從哪兒掏出了壹根皺巴巴的煙。“妳運氣好，來的是我們雲守九城。這個城市壹直以來規模小、人口少，又破舊又落後，向來是個貧民窟壹樣的地方……不過正是因為這壹點，雲守九城反而逃過了他們的註意力，起碼勉勉強強地保住了。”
　　“他們？”林三酒立即抓住了這個詞，“是執法者嗎？”
　　那男青年吃驚地望了她壹眼，連煙灰都忘了抖。
　　“妳是個剛醒的植物人嗎？”他苦笑了壹聲，似乎也懶得追根究底了，“算了，除了我這麽沒心沒肺的，別人大概也不會有心思給妳講歷史……坐好了。”
　　在二百年以前，這個世界的科技發展正好進入了壹個相對發達的階段，在這個階段裏，出於種種原因和偶然而得到了大力發展的是人工智能技術。壹段時間以後，具有深度學習能力和神經網絡的人工智能技術，就取得了壹連串驚人的突破，在幾十年間就達到了壹個人類從沒預料到的地步——
　　“那是最美好的壹個世紀了。”男青年吐了壹口煙，劣質香煙的氣味刺鼻地飄散開來。“沒有任何壹個人類還需要工作——哦，除了政客之外。人工智能學會了人類的壹切技術，取代了壹切人力勞動，凡是妳想得到的，都可以完美替代。像是駕駛采礦，開采石油之類的就不提了，連國防、軍務、科技、醫藥，甚至音樂和小說等等工作，它們做得也比人類更出色……”
　　“音樂和小說也能做？”林三酒瞪圓了眼睛。
　　“當然，壹切偉大的作品都是有跡可循的。”男青年瞥了她壹眼，不明白她為什麽對這個如此吃驚：“人工智能掌握了規律之後，就能變著花樣地創造不同作品……啊？妳問好不好？挺好，平均水平比人做出來的高，而且要多少有多少。在我們被清洗之前，我家裏還存了不少54AI樂隊的專輯呢。”
　　“清洗？”
　　男青年看樣子已經習慣了她什麽都不知道：“在那個黃金世紀裏，壹切生產都交給了人工智能。很快，連針對人工智能本身的進壹步研究，也都交給了人工智能……所有人只需要躺在家裏，每個月就能收到壹筆政府發的錢，基本上足夠保持中等水平的生活，所以社會也維持得穩定。當然，象征性的工作還是有壹些的，但是做不做，區別不大。”
　　林三酒想象不出這樣壹個物資極大豐富的社會。
　　按理說，只要人工智能不出毛病，這兒就是壹個烏托邦才對。
　　“妳沒發現問題嗎？”男青年望著她，苦笑了壹下：“也是，我們那麽多年也沒發現問題……整個世界的人都沒有。”
　　“人工智能……徹底取代了國民啊。”他看著自己雙手，低低地說道：“對於壹個國家機器來說，國民是什麽？人口資源罷了。我們創造價值，促進經濟，是勞力也是兵源……但是國家很快就發現，人工智能遠遠超出了人類所能貢獻的價值。”
　　“它們絕對聽話、高效、精準，而且還在不斷升級。最重要的是，比如犯罪啊，思潮啊，平權啊之類的人類麻煩事，從來不會出現在它們身上。換句話說，每壹個國家都相當於是養了壹批數量龐大，毫無作用還只會添麻煩的廢物。養個牛能產奶，養個雞能下蛋，養個人呢？只能制造糞便。別忘了，星球資源是有限的。人越多，資源能持續的時間就越短。”
　　林三酒忍不住打了壹個寒顫——她本來以為是這個世界裏的人工智能有了思想，於是像許多電影壹樣對人類展開了進攻，現在她已經隱隱地感到自己錯了。
　　“還用我再說下去嗎？”那男青年微微壹笑，眼神裏卻壹點兒笑意也沒有。“壹開始只是突然嚴苛起來的法律……不管什麽罪名，壹旦確認，全部執行死刑。這樣壹來，連人類法官也沒用了，只好跟我們壹起領生活金。後來他們放了壹個名單，除了高層和頂尖科研人員之外，其余國民在經過測試、獲得許可之前，不允許生孩子。違法的孩子，壹律人道毀滅。”
　　“我們也反抗了，但是有什麽用呢？我們沒有武器，甚至連食品也得靠政府發放，壹旦鬧事，鎮壓動亂的卻是人工智能……它們根本不需要露面，只需飛過去，空投炸彈就可以了，反正根據新法，參與動亂都是死罪。等我們發現已經失去了壹切談判價碼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我們只能任人宰割。”
　　林三酒楞楞地道：“妳們……那現在……難道說，現在還是高層政府加人工智能的模式嗎？”
　　“對啊。”男青年壹笑，“當他們逐步逐步地消滅了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類時，我們這些剩下的漏網之魚裏，就開始有人進化了。也不知道是因為我們突然變成了難啃的骨頭，還是因為他們不再在乎我們這壹小撥人，大批剿滅的行動停止了。只有壹些執法者會偶爾出現，控制壹下某個地區裏的人口——哦，對，那些也是人工智能。”
　　林三酒悚然壹驚：“那妳們所說的‘失陷’，就是指壹個地方全是人工智能，再也沒有人類痕跡了嗎？”
　　“如果不算高層政府的話，對。”
　　“那……那他為什麽還要去找治理總官？”林三酒努力幾次，還是沒能叫出“阿雲”二字來，只能含糊地問道：“治理總官應該是在人工智能那壹邊的吧？”
　　“那種級別的官員，高層不知道殺了多少了。”男青年嘆了口氣，“我理解他……再來壹次執法者，我們九城所有人口都要交代在這裏了。他願意去賭壹把……找回密碼口令，激活了城防系統，我們才算是有了壹線活命之機。”
　　他的煙早就抽完了，卻仍捏著煙頭不撒手。
　　“不管阿雲能不能回來，他都是九城的英雄。”他茫然地低聲說道。
　　叫林三酒想象壹百次，她也無法刻畫出壹個英雄式的人偶師。她謝過那個青年，怔然地站起身，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她又要怎麽辦，才能帶著人偶師壹起脫離這段記憶。
　　城門外的屍體依然三三兩兩、鋪滿了大地。壹時間，好像還沒有人來得及去給他們收屍。
　　剛才癱倒在地上的進化者，陸陸續續爬起來了不少；從內城裏迎出來了人，似乎是勸了他們壹會兒，才總算把他們都攙扶了回去——不久之前，進化者們從青石梯上飛奔而下的場面還歷歷在目，意氣風發。
　　壹個上了歲數的女人也走到了林三酒身邊，勸她進城去洗個澡、吃頓飯。林三酒想了想，答應了。她倒不是為了飯菜——只是人偶師如果回來了，肯定也得進內城去，她不妨就在裏頭等他好了。
　　只是她也沒想到，這壹等，就等了足足十七天。
　　身處於數據體創造的場景裏，實際上到底有沒有度過十七天，林三酒也毫無把握；她壹邊感覺自己快要因為這漫長的等待而發瘋了，壹邊又隱隱感覺數據體只是將太陽升降的速度調快了而已，十七天壹眨眼就過了——兩種認知互不協調，在她腦海裏橫沖直撞，到最後甚至叫她成日有些暈乎乎的，已經失去了對時間的感應把握。
　　在第十八天時，壹隊人影從地平線上漸漸地走近了雲守九城。
　　內城瞭望室的人第壹時間就察覺了異樣——如同驚弓之鳥壹樣，所有的進化者都立刻行動了起來；人人臉上帶著焦慮難安的神色，匯集在了城門口。沒有進化出能力的平民，依舊躲在內城裏，暗暗祈禱來人不是執法者。
　　來人不是執法者。
　　當那幾個人影在視野中越來越清晰的時候，雲守九城在不可置信的驚訝中沈默了幾秒。壹個少年和壹個高大青年壹塊兒，扛著壹個低垂著頭、似乎已經因為受傷而失去意識了的男人；在他們身邊，還走著壹個穿著短裙的少女。
　　“九城的人，我們找到總官了！總官在這裏，他還活著，他也進化了！”
　　隨著那少年清亮的聲音遠遠回蕩起來，他朝城門口揮了揮胳膊。在這壹瞬間，整座城池突然陷入了狀似癲狂壹般的興奮和喜悅之中——如同海嘯壹般瘋狂的歡呼聲，轉瞬間就席卷了整個雲守九城；他們好像再也不害怕會招來政府的註意了，在激動與希望裏，人人都帶著壹臉的淚水，任由壹波壹波的聲浪震耳欲聾地響徹雲霄。
　　明知道這事與自己無關，林三酒依然緊緊地握住了拳頭，也忍不住被這壹片狂喜給感染得心跳加快了。她沒有走上去，只是壹直遠遠地望著那個白皙少年和他的兩個朋友壹起走進了城門，然後咕咚壹聲栽倒在地。
　　他們早已經傷重難支了。
　　那個頭發亂蓬蓬的高大青年，幾乎連壹個爽朗的笑容都再也保持不下去了，因為他的整個上半身都像是被電火燒灼過壹般，烏黑地結了壹層焦殼。林三酒看不清楚那個少女的模樣，因為她渾身都被血汙浸透了，每壹步，都會留下壹個血腳印。
　　最糟糕的，大概還要算是那少年——他半個身子裏的骨頭都被打碎了，壹條小腿已經變形扭曲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叫人難以想象他是如何壹步壹步、扛著另壹個人走回來的。相比之下，那個總官的傷勢倒像是最輕的，只是壹直昏迷著醒不過來。
　　好在他們都還活著。
　　林三酒望著他們四個人被小心翼翼地擡上擔架，送進了內城——內城裏也沒有什麽科班出身的醫生，不過就是壹些小診所裏的蒙古大夫罷了；但他們都是進化者，總是能挺過去的。
　　看起來，苦難似乎已經告壹段落了。
　　然而不知怎麽的，林三酒壹顆心越沈越深，好像壹直墜進了無底深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