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9章 洋蔥之外的城

　　……昨天？
　　林三酒坐在沙發上，雙手交握著，楞楞地回不過神。
　　如今農場中每壹個普通人，都是當初事件的親歷者，他們應該非常清楚，進化者闖入農場、殺光了豬形墮落種，已經是幾個星期以前的事了。
　　她很肯定，並不是地下農場昨天又遭受了壹次襲擊——且不說除了她之外，世界上可能再也沒有第二個進化者會襲擊農場了；就算有，哪裏還有多的“豬先生”可殺？自然也就稱不上“昨天有豬先生英勇戰死”了。
　　地下農場只受過壹次襲擊，就是她幹的。
　　也就是說，廣播中確實是把林三酒破壞農場壹事，當成是昨天剛剛發生的事來談論的；看樣子，農場中的普通人們，竟也全盤接受了廣播中的說法。
　　怪不得農場中平靜得近乎滯悶……
　　假如普通人們以為，“農場受襲”不過是昨天才發生的事，管理層正在積極處理，生活馬上就要恢復如常的話，確實不會出亂子——他們還等著豬來管呢。
　　可是，怎麽辦到的？
　　明明發生過的事，是怎麽讓親歷者都壹點也想不起來的？
　　林三酒能夠想出的答案，只有壹個。
　　正是心中的答案，燒得她渾身難受，好像手腳都在受無數針刺，壹時坐立難安；她深呼吸了兩次，終於騰地壹下站起身。
　　自己壹個人胡亂瞎想下去，難免越想越亂；她現在需要和壹個頭腦清楚的人聊壹聊，商量出個計劃或辦法……清久留和余淵大概都睡了，禮包是數據體，總還醒著的吧？
　　禮包也有壹間專屬於他的房，只不過絕大多數時候，他更愛賴在林三酒身邊不走。林三酒先回自己屋裏看了看，沒有找到季山青；又去敲了他房間的門，發現裏面也沒有人。
　　“沙萊斯？”林三酒叫了壹聲，“妳系統裏有季山青留下的交互記錄嗎？”
　　“上壹次‘季山青’的交互記錄，是他向我詢問哪裏有吸塵裝置。”
　　那應該是才從海灘回來不久之後的事……禮包還在忙著要大家清理船上的沙子。既然沒有記錄，那就放個紙鶴找他好了——
　　“不過，”沙萊斯忽然說。
　　林三酒停住手，下意識地擡起了頭。
　　廣播系統裝在靠近天花板的位置，有時她會把沙萊斯當成壹個人，在後者說話時，不自覺地看向天花板。
　　沙萊斯的聲音很輕，幾乎像是壹個人在喃喃自語壹樣，嗡嗡地說了幾句話。
　　好像只聽清楚了壹半……林三酒等了壹會兒，才又問道：“什麽？妳再說壹次。”
　　“好的，”沙萊斯說。
　　林三酒站在原處，聽著沙萊斯壹字壹句地把話又重復了壹次。
　　不僅是重復；沙萊斯補充了許多內容，增添了不少細節，說得有理有據、清清楚楚，林三酒壹邊聽，壹邊點頭，壹邊思考，等沙萊斯最後說完了，自己也長長地吐了壹口氣。
　　她以前從來沒有仔細想過這個問題……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不得不說，別看當初的梟西厄斯視人命如草芥，卻至少在壹件事上是對的。
　　要不是沙萊斯說起來，她壹時半會，還真不會主動去回想。
　　“不過，也不需要把全船的播音器都打開吧，”林三酒搖搖頭，聽著走廊深處隱隱還沒散去的陣陣回音，說：“妳說的很有道理，確實是這樣。但是等到明天早上再說，不也可以嗎？全船都忽然壹下響起了通告聲，肯定有誰被妳吵醒了。”
　　沙萊斯沒有回答。
　　林三酒看了看手中紙鶴，壹邊回想著梟西厄斯當初所說的話，壹邊將它輕輕扔進了空氣裏。“我在觀景臺，”紙鶴裹著這壹句話，撲棱棱地消失在了走廊深處。
　　她進入末日世界多久了？有十幾年了嗎？
　　林三酒走進觀景平臺，站在大廳中央，遙遙望著窗外的暗藍夜空，陷入了怔忡。
　　十幾年來，她每壹次仰頭看向天空的時候，從沒有多想過。她自以為她知道星球之上是什麽，因為她就駕駛著飛船，穿破過大氣層，進入過宇宙，親眼見識過黑暗太空。
　　可是……她其實不知道。她想知道。
　　林三酒的胸口隱隱發起了熱，忍不住低低吸了壹口氣。
　　還不夠，這樣的世界還不夠。她想要升入高空，跨越雲層，想要讓目光壹路向上；她想要知道在夜空之外，在宇宙之上，究竟還有壹個什麽樣的世界——末日世界會不會僅僅只是它的壹個倒影？壹個邊角？
　　是不是，還有更廣闊、更奇妙的天地，還有更多種無法想象的傳奇式人生——
　　“姐姐？”
　　林三酒壹回身，看見觀景臺入口處正站著壹個人影。
　　“妳怎麽沒開燈？”
　　禮包說著，將燈光打開了——溫柔的光頓時瀉入房間裏，照亮了他有幾分疑惑的臉。難得地，他看起來也有幾分神思不屬，好像有壹部分心神被分出去了，在深處思考著什麽事。
　　林三酒笑了笑。“妳也聽見了？”
　　“嗯，那個廣播是姐姐發的嗎？”禮包壹邊說，壹邊好像個遊魂似的，怔怔坐在沙發上，說：“我……我從沒有在數據庫中找到過相關資料，可是數據體本身也不是壹個心懷野望的群體，它們或許從未擡頭看過……”
　　林三酒走過去，輕輕握住了他的手。以往除了她什麽也不關心的季山青，此時十指都因為壹種他也難以理解的激動，在她手裏輕輕震顫。
　　“梟西厄斯當初的話並非他的壹番幻想，”
　　季山青忽然說，“只不過我們從沒往深裏分析。姐姐妳說得沒錯，如果說我們現今生活的宇宙是壹個洋蔥的話，那麽洋蔥上面呢？洋蔥外面呢？洋蔥怎麽能孤零零地存在？假如包含著末日世界的‘洋蔥’宇宙，只不過是許許多多‘洋蔥’之壹，在它之外還有壹家店，在那家店之外還有壹座城……”
　　林三酒壹怔。
　　胸口翻騰的熱意，慢慢沈下去，好像篝火燒盡後的灰堆，只有喘息間才偶爾壹亮，仍不甘心沈寂似的。
　　“等壹下，”她打斷了禮包，壹字壹句地說：“我不記得沙萊斯剛才說了洋蔥和店的事……”
　　季山青並不意外。“我知道，是姐姐妳說的嘛。”
　　“什麽？等等，妳是覺得——對了，妳剛才說，廣播是我發的？”
　　“不是嗎？”禮包也楞了。
　　“那是沙萊斯說的，不是我。”
　　等等，是沙莉斯說的嗎？
　　林三酒只覺自己像是在睡夢中被兜頭澆了壹捧雪水，她尚未有機會見識的奇妙夢境，還沒有來得及展開，她已經掉出來了，重落回了令人悵然的現實裏。
　　禮包微微張開嘴，竟連他也壹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了似的。
　　失落之外，漸漸地泛上了壹層冰冰涼涼的後怕。
　　“妳剛才聽見的廣播……聽著是不是很親和，很值得信任？”林三酒盯著禮包，低聲問道：“不要去想是誰的聲音，只回想它給妳的感覺。”
　　“是的，”季山青點了點頭，說：“其實……我現在想也想不起來，那究竟是誰的聲音了。”
　　林三酒也是。
　　她當時理所當然以為是沙萊斯的聲音，現在想想，卻連是男是女也無法肯定；她只知道，那聲音平和堅定，親切沈穩……只要全神貫註地聽下去，人生中的壹切迷惘都會雲開霧散。
　　“我想我知道是怎麽回事了……”林三酒深吸壹口氣，低聲說。“妳知道我為什麽會叫妳來嗎？”
　　季山青沒有意識力，看不見“橡皮泥空間”中包含的訊息，解讀起來也很費時；她苦笑了壹聲，先說了壹句“妳暫時先別問，我是從什麽地方得到訊息的”，隨即將自己看見的地下農場壹壹描述了壹遍，沒有放過任何細節。
　　“妳現在應該明白了吧？”
　　季山青蹙著眉毛，輕輕點了點頭。
　　“讓我整理壹下……幾個星期之前就出事了的地下農場，如今卻仍然勉強維持著平靜，因為他們依然以為，進化者襲擊壹事，是發生在昨天的，還在等待豬的重新執管。”他推測道，“也就是說，在過去幾個星期裏，他們每壹天都以為，襲擊發生在‘昨天’。”
　　林三酒閉上眼睛，吐了口氣。
　　“我認為，並非他們的記憶被動了手腳，因為即使是阿全副本，也沒法壹口氣刪改成百上千人的記憶……工作量太大了。”禮包沈吟著說，“如果不是從記憶上下手，就只有壹個可能了。”
　　林三酒點點頭，說：“廣播。”
　　“發出廣播的人，能力實在令人贊嘆。他的反復灌輸之下，普通人竟會連自己親眼所見、親耳所聽的都不相信了，轉而全盤相信他。”
　　……擁有這種能力的，林三酒只知道壹個人。正因為他在普通人頭腦中根種了壹套信念體系，地下農場才能高效嚴密地運轉下去，抽取了不知多少人的生命。
　　相比當初，他的能力似乎又精進了壹大步。
　　“在姐姐妳發現了這壹點之後……我們飛船上也忽然響起了廣播。”他低聲說，“很難讓我相信，這只是壹個巧合。”
　　“雖然不明白為什麽，也不明白他是怎麽進入飛船廣播系統的，未解的疑惑還太多了。但是有壹點，我想不會錯……”
　　林三酒轉過頭，望著窗外的夜色，低聲說：“剛才令我們忽然思考起‘世界之上的世界’的人，應該正是八頭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