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0章 發出廣播的人

　　……有什麽事，很奇怪。
　　林三酒閉上眼睛，試圖捉住腦海中左沖右突、嗡嗡作響的雜亂思緒；眼睛輕輕合上時，卻有什麽順著臉頰滑了下來。
　　她擡起手，從自己臉上抹去了濕濕涼涼的眼淚。
　　不怪她現在很難去理智地思考；畢竟不久之前，她才剛剛以壹個十二歲小孩的身份，親歷了壹次顛覆人生的暴力、劇變和喪親——哪怕稱之為“慘劇”，都過於粗淺簡單了。
　　同壹時間，她又依然保留了作為壹個旁觀者、作為“林三酒”的身份；兩種距離、兩種視角，兩個答案，在頭腦中糾纏扭絞，形成了壹個令人頭暈目眩的萬花筒。
　　更何況，她還有太多太多的疑問了。
　　第壹個疑問，或許也是最不重要的疑問，就是她身後明明沒有人。
　　府西羅根本不在她身後。
　　她是打開畫冊之後，進入了他的記憶之中的；府西羅本人，並不在畫冊的記憶裏——事實上，她在打開畫冊的時候，府西羅只是遠處的壹個背影。
　　林三酒回頭看了看。
　　她看見的手，肩頭感受到的體溫，好像只是幻覺，身後的草地上除了壹具已經不再呼吸起伏的身體之外，什麽也沒有。
　　第二個疑問是，府西羅的話有點奇怪。
　　“讓我去找宇宙之上的世界吧，好嗎”——聽起來簡直像是壹個懇求。
　　為什麽？
　　她有資格決定府西羅去不去探索嗎？
　　他想去的話，何必要征求她的同意呢？
　　壹想到這兒，引出的問題就更多了：此前府西羅壹句話也沒有提過這件事，為什麽突然之間卻想去探索世界之上的世界了？
　　會不會是因為，他本來就壹直存在著這份執念，只是今夜才不知被什麽事情給勾出來了？
　　他懇求自己的原因，難道是他和梟西厄斯壹樣，也需要壹個人類農場，才能去探索嗎？
　　林三酒怔怔地站在原地，感覺種種疑問就像波濤亂流壹樣拍打著她，打得她的心神也搖搖晃晃；她總覺得眼前拼圖中，還有壹部分被遮蔽住了，她看不見全景。
　　她不是壹個會將事情憋在心裏，花漫長時間與其糾纏的人，既然不明白，那麽就說出來好了。
　　“府西羅？”林三酒叫了壹聲。“妳本人在哪裏？為什麽我可以與妳交流？”
　　他說過，告訴自己的都會是真話——說來也怪，林三酒沒有來由地，始終認為他會遵守那個毫無約束力的誓言。
　　“妳聽見的聲音，不是我本人。”府西羅的嗓音果然又壹次從空草地上響了起來，“這裏只是我留下的壹縷意識。”
　　“那麽我看見的手……”
　　“湖邊的夜太冷了，而妳的身邊很溫暖。”府西羅的嗓音好像夢囈壹樣，說：“只好盡可能地緊靠著妳……即使只是壹縷意識，好像也可以形成肢體的模樣，汲取壹點體溫。”
　　果然是他的意識，而不是他的本人——只剩下壹縷沒有壓制的意識，似乎遠比本人更坦白、更脆弱。
　　“妳為什麽要讓我看見妳的記憶呢？”林三酒柔聲問道。
　　雖然記憶結束了，但是她眼前壹切都仍舊凝固著，沒有變化。
　　就好像對於府西羅而言，那壹夜是大結局，他看見的、天空之上的異世界，就是最後所見的景象。
　　“說實話……我也不明白。其實妳看不看見，妳願不願意，並不會影響我想要做的事。”府西羅喃喃答道，“但我覺得，妳應該知道。”
　　應該知道？
　　“我希望妳能成為我的親友，我人生裏重要的人，那麽……妳理所當然應該知道，對不對？”
　　府西羅的語氣，就好像他自己也不太確定似的。
　　林三酒低低地嘆了壹聲，走到了湖邊男孩的身邊，坐了下來。伸出手，她的指尖就從那壹張仍舊目眩神迷的面龐中穿透過去了，什麽也碰不到。
　　如果讓她做壹個猜測的話……
　　府西羅拉她進入記憶，是不是隱隱希望她看見當年之事以後，能夠喚醒他，留住他？
　　他是不是也不願意像梟西厄斯壹樣開發人類農場，以無數普通人為代價，去尋找世界之上的世界？
　　林三酒清楚，現在開始，她必須要盡可能地謹慎措辭。
　　“其實壹開始的妳，只是像絕大多數小孩壹樣，存著很普遍的好奇與幻想……”
　　府西羅沒有出聲。
　　“隨著人的年紀增長，會漸漸接受現實，忘記自己曾經幻想過世界上有魔法，有巨人，有通往異界的門。而妳的父母……在妳的父母幹預下，妳比其他人更早地接受了現實，放棄了幻想，對不對？”
　　林三酒想起了他從影院中回來的那壹夜；躺在床上的府西羅近乎平靜地、放棄似的，松開了手，讓“地圖上沒有的海域”從指間漂流走了。
　　“不……不。我沒有放棄，我希望過安司可以在新學校裏看見鬼。”
　　府西羅說到這兒，二人靜默了壹會兒，他忽然嘆了口氣。
　　“啊，我明白妳的意思了。那時的我，是在‘希望’安司能夠遇見鬼……我並沒有真正認為她會遇見鬼。”
　　他能這麽快就察覺區別，倒是讓林三酒吃了壹驚。
　　接下來的話，就更困難了。
　　在沒有意外的情況下，如果府西羅壹路按照安排成長下去，那麽“世界之上的世界”，只會像是他十二歲時穿過的鞋子壹樣，因為不再合適而被丟棄遺忘。
　　但是……府西羅的人生路程，卻被山中湖邊的那壹晚給切斷了，疊折起來，將他給牢牢地包裹進了那壹夜裏。
　　作為壹個成年人，壹個旁觀者，湖邊的那壹晚究竟發生了什麽，其實是很清楚的。
　　……夜幕恐怕根本沒有打開過，也根本沒有過閃電似的白鳥，血紅寶石的眼睛，巨大如神明壹樣的人影吧。
　　府西羅的母親在被壹下壹下地打死之時，最後的心願，就是不讓兒子回頭看她。
　　上壹次她讓府西羅別去看，他卻不由自主去看了，目光落進了門內半露的廳，被母親慌張地推開了臉。
　　這壹次，當母親明白人生將盡的時候，就撿起了自己壹直都不允許府西羅擁有的東西——她希望這種她往常十分厭惡的白日夢幻想，能夠替她抓住兒子的註意力，能夠讓他別回頭。
　　那壹夜，府西羅離最絕望的恐怖之處只有幾十步遠；她不能令他遠遠逃走，她別無他法了。
　　但是她依然希望，自己能給他提供壹點點哪怕虛軟無力的遮擋，能以這樣的方式向他道歉，能把世界之上的世界還給他。
　　林三酒甚至不知道，府西羅記憶中母親的話，有多少是她真正說了出口的，有多少是他在極度沖擊下產生的幻覺。
　　府西羅難道就壹點也沒有意識到嗎？
　　他難道就不知道，當他母親斷斷續續說話的時候，正在發生什麽事嗎？
　　他知道的。
　　但是作為壹個被父母嚴厲壓制管束的小孩，壹個早早就被剝除了幻想、樂趣與意義感的小孩，在被暴力與恐怖緊攥住的這壹夜裏，他依舊習慣性地聽從了母親的命令，壹個人跌跌撞撞地走向了湖邊……
　　在那兒，他抓住了母親在最終時刻交還給他的東西，壹塊救生板。
　　它本來就是妳的。母親說，抓住它，妳才不會被這裏的夜晚所吞噬。
　　他死死地抱住了救生板——往日的幻想回來了；接著，在精神、身體、心智都搖搖欲墜的府西羅面前，夜空打開了，他看見了世界之上的世界。
　　那以後，他再也沒有松過手。
　　“……‘世界之上的世界’，不應該是妳人生中唯壹的意義。”
　　當林三酒開口時，她也讓自己吃了壹驚。
　　“妳從來沒有放棄過，對不對？之所以梟西厄斯會有同樣的念頭，制造了人類農場，正是因為他來源於妳，繼承了妳的執念，是吧？”
　　“是的。”府西羅低聲答道。“……對不起。我在醒來以後，壹直沒有告訴妳。”
　　“妳的母親是壹個普通人。”林三酒盡量希望把話說得緩和些，“她最後的話……是對妳的保護。她沒有任何理由會知道，世界之上還有世界，而且壹般人還看不見。”
　　更何況，末日世界千千萬萬；假如“世界之上的世界”灑落下來的粉末，果真是造成了副本與能力的原因，那麽千千萬萬世界中，看見它的人不會只有府西羅壹個——但是林三酒與她的朋友們以前卻從來沒有聽說過。
　　“妳說這話，是不是擔心我會繼續進行人類農場？”府西羅忽然問道。
　　林三酒確實有這壹層顧慮，點了點頭。
　　“妳放心吧。只要妳說壹聲，不希望人類農場繼續存在下去，我就可以替妳將它抹除掉。”府西羅平靜地說：“我對它毫無興趣。梟西厄斯的力量，大概只是我的壹個倒影，他的認知，也只有我的壹點皮毛。他認為必須要用所謂‘信仰之力’，才能離開這壹層世界往上走……但我卻知道，要去世界之上的世界，根本用不著疫苗或信仰之力。”
　　“那用什麽辦法？”
　　“在我回答之前，讓我先問妳壹個問題吧。”
　　“什麽問題？”
　　“妳相信‘世界之上的世界’嗎？”
　　林三酒毫不猶豫地答道：“當然。”
　　這壹點是毋庸置疑的。
　　就算識破了八頭德的廣播，就算她認為府西羅那壹夜所見只是幻覺，她依然相信，世界之上仍有世界——並非像府西羅壹樣強烈的執著與狂信，反而像是……壹種帶著希望與期冀的接受。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來著？
　　疑惑從腦海中浮了起來，壹劃而過，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那就好……”府西羅低低地說，“那我就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妳了。妳想從回憶中出來的話，請妳轉過身，壹直往前走吧。”
　　林三酒轉過身，壹步步地往前走；湖與山林漸漸淡了，草地被另壹片草地所代替，繁星給昏暗的白月讓了位。
　　夜空裂縫裏那壹個龐大、奇妙而廣闊的異界，終於退回了畫冊裏，看不見了。
　　她發現自己又回到了Exodus所在的草地上，前面不遠，是府西羅仍立在原地的背影——似乎他身邊還站著另壹個人。
　　“……八頭德？”林三酒叫了壹聲，腳下加快了幾步。
　　府西羅轉過身，沖她眼睛彎彎地笑起來，眼裏似乎還盛著暗夜裏的湖澤——這壹刻的他，看起來幾乎像是壹個滿懷期待的小孩。
　　“他怎麽在——”林三酒壹句話還沒說完，就硬生生地停住了。“……餵，八頭德？”
　　那個身材壯實寬闊，壹頭棕色發辮的男人，此刻雙眼空空洞洞，仿佛對身外事無知無覺了壹樣，對她的到來沒有半點反應。
　　“他已經是我的‘身份’了，”府西羅柔和地說，“我盡可能地加強了他的能力，用他發出了廣播。”
　　林三酒朝他慢慢轉過了頭。
　　“Exodus上的廣播……是妳發出的？”
　　“嗯，”府西羅幾乎有點不好意思，“對不起。為了調試效果，廣播在妳們身邊持續了很長時間。”
　　至能源送達倒計時—0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