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提審

　　中午十二點零三分。
　　省城看守所。
　　阿華被帶進了提審室，作為故意殺人的重犯，他戴著沈重的手銬腳鐐，行動頗為不便。在他身上有好幾個地方都纏著繃帶和紗布，裹護著或輕或重的外科燒傷。
　　雖然如此，這個男子卻絲毫沒有顯出狼狽或者虛弱的感覺，他壹步壹步地挪進提審室內，緩慢的動作中反而透出壹種沈穩的力道。然後他停下來掃了壹眼屋內的情形：在鐵柵欄的外面坐著壹男壹女，這兩個人阿華都不陌生——壹個是刑警隊長羅飛，壹個是心理學者慕劍雲。
　　“妳怎麽又來了？”阿華看著羅飛，壹邊說壹邊自顧自地坐到了審訊椅上，“我不是都交代清楚了嗎？妳只要在結案陳詞裏寫上‘供認不諱’這四個字就行了。”說完這話，他擡起手臂察看著那裏的傷勢，那傲然的表情卻像是壹個勇士在炫耀自己的勛章。
　　他的確有炫耀的理由。在龍宇大廈的那場大火中，他憑借壹己之力燒死了包括高德森在內的三個敵人。雖然他現在面臨著法律的嚴懲，但即使是走向地獄，他也將保持著壹個勝利者的榮耀姿態。
　　“我這次來不是為了妳的案子。”羅飛擺出壹副不緊不慢的態度。他知道阿華遠非杭文治可比，想從對方嘴裏得到實話，得像釣大魚壹樣，先要消磨掉他的銳氣，然後才能收線。
　　阿華翻了翻眼皮，掃視著羅飛和慕劍雲：“那妳們來幹什麽？”
　　羅飛沈默了壹小會兒，然後他壹字壹頓地說道：“杜明強越獄了！”
　　阿華的目光本已回到自己的手臂上，聽見這話驀地又彈起來，直挺挺地向羅飛看去。而羅飛也做好了準備，他與阿華對視著，眼神裏像帶著鉤子壹樣，讓對方的視線壹旦接觸過來，就再也無法挪動分毫。
　　“杜明強越獄了……”羅飛把剛才的話加重語氣重復了壹遍，並且又補充說，“他還對同監舍的三個獄友下了殺手，包括壹個半年前入獄的新人——杭文治。”
　　阿華的眼角抽動了壹下，他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強忍著要用手銬去砸椅子的沖動。在幾次沈重的呼吸之後，他略略平靜了壹些，沈著聲音問道：“那三個人都死了？”
　　羅飛直接點明了對方的心機：“妳關心的是杭文治吧？他沒死——他的喉管被切開，但好在沒傷到主動脈。”
　　阿華長出壹口氣，他閉起眼睛，把身體往後仰靠著椅背，不知在想些什麽。
　　羅飛能感受到對方情緒的起伏，這正是他有意去營造的效果——那條驕傲的大魚已漸漸被疲憊和慌亂包圍。
　　羅飛卻還要繼續打擊對方。
　　“妳敗了。妳的計劃不但沒有成功，反而被杜明強所利用。”他譏諷似的問道，“妳根本不是那家夥的對手，何必要來多此壹舉？”
　　阿華睜開眼睛怒視著對方，反唇相譏：“如果說我是多此壹舉，那也是因為妳們警方的無能。”
　　“真是可笑。”羅飛用毫不退讓的目光壓迫著對方的氣勢，“是我親手給妳戴上了鐐銬，妳有什麽資格來質疑我的能力？”
　　阿華卻真的笑了，先是冷冷的壹兩聲，後來笑聲漸漸連貫起來，他歪著腦袋，斜斜地看著羅飛，像是在看壹個滑稽的小醜。
　　羅飛倒沈得住氣，他壹直等對方笑聲停歇了，這才又淡淡問道：“妳笑什麽？”
　　“妳還真以為妳們警察能抓得住我？”阿華昂起頭反問。
　　羅飛攤開手掌提醒對方：“這已經是事實了。”
　　“那是我願意被妳們抓住，妳們才能得手！我如果不願意，妳們能有什麽辦法？”阿華挑起嘴角，又傲慢地搖了搖頭，“算了。我懶得和妳們再說，反正妳們也不會懂。”
　　羅飛忽然間也笑了，而且點頭道：“我懂。”
　　阿華壹楞，瞇起眼睛問：“妳懂什麽？”
　　“妳從來沒把我們警方看在眼裏，不管是我們拘捕妳的時候，還是在後來的審訊過程中，妳壹直高高在上，好像妳才是這場遊戲裏的主宰。在妳看來，並不是我們抓住了妳，而是妳成全了我們。是妳在光天化日之下殺死了高德森，才讓警方有了拘捕妳的機會。這簡直就是壹份無償奉送的大禮，我們警方應該對妳感激涕零才對。”
　　羅飛說話的同時，笑容卻慢慢凝固，審訊室裏的氣氛也因此變得有些沈重。阿華莫名感到有些不安，他下意識地挪動了壹下身體。
　　羅飛的目光壹直盯著阿華，右手卻往審訊桌的抽屜裏伸去。不消片刻，他便摸出壹個小巧的便攜式收錄機，推在了桌面上。
　　阿華壹怔，譏笑道：“妳偷偷給我錄音？有必要嗎？”他對自己殺害高德森的罪行早已交代得很清楚，真是搞不懂對方為何要使出這樣低劣而又毫無意義的手段。
　　羅飛也不解釋什麽。他按下了錄音機上的播放鍵。很快便有壹個男子的聲音響起。
　　“我是省城刑警隊隊長韓灝，今天我錄下這段自白，以揭示壹樁即將發生的血案真相……”
　　阿華對這個聲音再熟悉不過。那正是韓灝留下用以指證龍宇大廈雙屍案的錄音。當初這錄音先是被Eumenides截走，後來又機緣巧合般落在了高德森手裏。高德森以此要挾阿華，逼得阿華最終選擇了魚死網破的殊死壹搏。當時在金龍宴廳壹場熊熊大火，原版的錄音早該燒成了灰燼，而高德森復制的帶子又怎會落到警方手裏？阿華只能看著羅飛，等待對方給出答案。
　　羅飛見對方已很詫異，便終止了錄音的播放。
　　“妳在龍宇大廈殺死了淩恒幹和蒙方亮，妳以為警方拿不到證據，對妳根本沒有任何辦法。只要妳願意，妳就可以壹直逍遙法外……”羅飛頓了壹頓，加重了語氣，“但是妳錯了，真正控制局勢的不是妳，而是我們警方。這卷錄音帶早就在我手裏了，高德森拿到的，其實是我故意留給他的復制品。我故意的——妳明白嗎？”
　　阿華的臉色越發難看，高昂的頭也終於垂了下來。他是個聰明人，並不難理解羅飛話語中的邏輯。黯然良久之後，他看著自己被緊銬著的雙手，苦笑道：“妳是在利用我……利用我去對付高德森。”
　　“除惡務盡！”羅飛擲地有聲地說道，“龍宇集團、高氏集團壹日不除，省城便壹日不得安寧！”
　　阿華面如死灰，啞口無言。他原以為自己控制著壹切：殺死高德森，那是多麽壯烈的壹幕，自己才是這場大戲的主角！警方呢？不過是大幕落下後，跟著撿拾些戰利品的小醜而已。可現在看來，他真的錯了。在這場大戲中，他僅僅只是個演員，他的壹切行為都在執行著導演的指令。而這個真正操控著全部局面的導演，卻是此刻端坐在自己面前的那個男人。
　　羅飛還在蓄積力量，要給對方最後的致命壹擊。
　　“妳不知道的事情其實很多。”他輕嘆壹口氣，又問，“妳以為妳殺了高德森，就算是給明明報仇了嗎？”
　　這話精準地刺痛了阿華，他驀地擡起頭來，敏感地問道：“妳什麽意思？”
　　“真正動手的另有其人！這個人在現場留下了鐵證，妳自己看看吧！”羅飛壹邊說，壹邊從衣兜裏掏出壹只證物袋，遞給了看押阿華的武警。
　　武警把證物袋展示在阿華面前，阿華凝起目光，清晰地看到了袋中那根盤卷彎曲的黃色長發。他很明白那根頭發所代表的信息，他的拳頭緊握起來，身體也不受控制地顫抖著。終於，他再也壓抑不住那噴薄的恥辱和憤怒，狠狠地將手銬砸向面前的椅子。
　　“哢嚓”壹聲，用來禁錮犯人坐姿的木板從中斷裂，晃悠悠蕩成了兩截。
　　“妳幹什麽！”身強力壯的武警搶上壹步，用雙臂箍住阿華的脖子，“老實點！”
　　阿華受到鐐銬和武警的雙重束縛，無力反抗，他只能漲紅了臉，從牙縫裏擠出咒罵的言語：“忘恩負義的渾蛋……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妳有什麽權力殺他？！”羅飛正色斥問，他的聲音不大，但卻完全蓋住了阿華憤怒的吼叫，後者只好停住口，而羅飛又接著說道：“也不需要妳去殺他。在妳被捕的同時，豹頭也被捉拿歸案。法律自然會給他應有的懲罰！”
　　聽到羅飛這樣堅定的話語，阿華漸漸平靜了壹些。的確，他在看守所裏也看到了豹頭的身影，不過此前他以為豹頭只是因雙方惡鬥而受到牽連，怎料到對方居然就是對自己痛下殺手，結果卻誤傷了明明的首惡元兇。他在懊惱自己有眼無珠的同時，也禁不住要用另外壹種態度來審視眼前的那個警察。
　　由於自己的職業身份，阿華對於警察有壹種天生的抵觸感。而在韓灝中Eumenides之計將鄧驊擊斃之後，這種抵觸感變得越發地根深蒂固。在他看來，警察不僅是自己快意江湖時的敵人，更是無能和無用的代名詞。
　　壹個無能的朋友至少能得到壹份友情，壹個強大的敵人也能得到對手的尊重，可是壹個無能的敵人除了獲得輕蔑的嘲諷之外，什麽也配不上。
　　阿華對警方的態度素來如此。而在阿華與高德森集團的爭鬥中，阿華又懷疑警方在暗中支持他的對手。所以他對警方的敵意越發深重。可是羅飛，這個新任的省城刑警隊長，卻正在扭轉他的態度。
　　這個警察擊敗了自己，還抓住了殘害明明的真兇。不管是對高德森，還是對豹頭，他也都鐵面無情，他確實是法律堅定的維護者。這樣壹個令人深不可測的厲害角色，或許，他同樣能抓住那個家夥！
　　事實上，他已經抓了Eumenides壹次，只是沒能定實後者的死罪。如果再給他壹次機會，Eumenides恐怕也不會有那麽好的運氣了吧？
　　壹個無能的對手正在發生奇妙的角色轉變——他似乎有充分的理由變成壹個強大的朋友。
　　羅飛也看出了阿華的情緒變化，他沖武警揮了揮手，示意對方撤開。後者便松開了胳膊，不過他的眼神仍然死死地盯著阿華，提防著對方的異動。
　　阿華晃了晃脖子，試圖緩解殘存在那裏的窒息和痛感。然後他看著羅飛，目光中已毫無敵意，同時他很認真地說道：“妳還在這裏幹什麽？妳應該去對付那個家夥。”
　　羅飛也改變了自己的態度，誠懇地說道：“我需要妳的幫助。”
　　“哦？”阿華自嘲般地壹笑，“我現在這個境地，還能幫妳？”
　　“我想知道杜明強為什麽會越獄，這樣我才能主動去尋找他的蹤跡。”
　　阿華“嗯”了壹聲，表示明白羅飛的邏輯。他斟酌了壹會兒，忽然說道：“我可以告訴妳，但我有壹個條件。”
　　“妳說吧。”羅飛回應得很幹脆，“只要法律允許，我會盡量滿足妳。”
　　阿華冷冷道：“我要看到豹頭先死。”
　　這樣的要求有些意外，但又在情理之中。阿華知道自己的罪行已無可恕之理，他唯有的心願便是能見證仇人的覆滅。如今在他眼中，他對豹頭的痛恨甚至要超過Eumenides。他和Eumenides是各為其主，雖然水火不容但至少還互有壹番尊重，而豹頭和他枉為多年的兄弟，自己壹片真心，即便豹頭倒戈也未曾為難過對方，萬沒想到對方居然如此狠毒，十足是個陰險奸詐的小人。如果自己不能見證豹頭的末日，實在是死不瞑目。
　　羅飛能理解阿華的心情。事實上，他也非常看不起豹頭這樣的人。雖然同為罪犯，但不管是Eumenides、阿華還是豹頭，每個人在他心中都有相應不同的位置。他思忖了壹下，感覺就豹頭的罪行來說，不管是主觀惡意還是後果的嚴重程度，都已經達到了死刑的量刑標準，於是他便承諾道：“我可以運作，讓豹頭先於妳接受裁決。”
　　阿華點點頭道：“多謝了。”他和羅飛雖然接觸不多，但和對方卻很容易建立起某種信任。他相信羅飛是不會失約的，而他自己也如約托出了對方想要的答案：“想要再次抓住Eumenides的尾巴，妳只要盯住那個女孩。”
　　羅飛皺了皺眉頭，隱約感覺到什麽，但又不能十分確定。
　　阿華進壹步解釋：“我告訴了那個女孩：殺她父親的兇手已經被警方抓住，只是警方沒有掌握那家夥殺人的證據，所以他只被判了五年徒刑——這就是Eumenides越獄的原因，妳明白了嗎？”
　　是這樣！羅飛的視線漸漸清晰起來。當初杜明強被捕，因為警方的工作有很大缺陷，所以案情的真相壹直屬於內部機密，並沒有向公眾披露。那女孩自然也不會知曉。現在阿華把此事告訴了那個女孩，對獄中的Eumenides來說，他必然會面臨壹種極為尷尬的局面，難道正是這種局面引導了他的越獄行為？
　　在羅飛漸漸明了的同時，慕劍雲的眼神卻越來越困惑。她已經猜到，所謂“那個女孩”應該就是遇害警官鄭郝明的女兒鄭佳，不過她實在想不通杜明強越獄為何會受到鄭佳的影響。
　　這時羅飛又對武警揚了揚手說：“行了，把他帶下去吧。”
　　阿華不用武警招呼，自己起身往審訊室後門走去，到了門口時他卻又停下來，轉頭對羅飛說道：“等有壹天妳抓住他的時候，別忘了到我墳上燒張紙！”
　　羅飛無言地點了點頭。阿華哈哈壹笑，轉身大步離去，似乎心中再沒有什麽牽絆。
　　還沒等阿華和那武警走遠，慕劍雲已經按捺不住性子，豎著眉頭問羅飛：“羅隊長，妳是不是又有什麽事情在瞞著大家？”
　　“確實有。”羅飛先是坦然承認，然後又道，“不過我叫妳壹塊過來的時候，已經不準備再瞞著妳了。”
　　慕劍雲無奈地撇了撇嘴：“那妳說吧。”雖然她對羅飛這種自以為是的控制欲非常不滿，但這正是對方強硬的性格所在，任誰也難以改變了。
　　羅飛指了指桌面上的那個收錄機道：“那我就先說說這卷錄音帶……”
　　“這個不用妳說了。”慕劍雲打斷了他，“我已經知道了。”
　　“妳知道了？”羅飛頗有些詫異，“妳知道什麽？”
　　“我知道為什麽妳早就拿到了這卷錄音，但卻遲遲不願以此為證據將阿華早日緝拿。”慕劍雲似笑非笑地看著羅飛，壹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羅飛“呵”了壹聲，他環抱著雙臂不說話了，壹副“願聞其詳”的態度，好像是故意要考較考較對方。
　　慕劍雲便把俏臉傾湊過來，故作神秘地在羅飛耳邊低語：“因為那卷錄音帶根本就是假的！”
　　這壹下正命中羅飛的心事，他猛然側身看著慕劍雲，神色竟有些窘迫，就像是作弊的學生被老師逮住了現行壹樣。
　　慕劍雲看著對方慌張的樣子，開心地笑了起來。
　　羅飛盯著慕劍雲看了有兩三秒鐘，確信對方絕不是在詐唬自己，便沮喪地問道：“妳怎麽聽出來的？這帶子有破綻嗎？”問話的同時，他也不待慕劍雲回答，自己又把帶子回卷到頭，想要把剛才放過的內容再聽壹遍。
　　但慕劍雲卻伸手捂住錄音機的播放按鈕，阻止了羅飛的動作。
　　“行啦，妳別自己嚇唬自己了……”她笑道，“妳設計的帶子壹點破綻都沒有。”
　　羅飛緊皺著眉頭，苦思自語：“那為什麽……”
　　慕劍雲也不忍心再折磨對方了，終於坦白道：“是曾日華告訴我的。他和妳可不壹樣，心裏是藏不住壹點事的。”
　　羅飛恍然大悟，搖頭苦笑道：“這小子……”
　　那卷錄音帶的確是偽造的，而操刀正是電腦高手曾日華。
　　去年阿華和韓灝聯手，在龍宇大廈內殺死了林恒幹和蒙方亮二人。這起案子做得滴水不露，並且嫁禍在了Eumenides身上。羅飛雖然看破了阿華的手法，但苦於韓灝已死，便沒了最直接的證人。後來警方得知韓灝曾留下指證阿華的錄音，可惜又晚到壹步，被Eumenides將那卷錄音截走。Eumenides入獄後，羅飛曾數次勸說對方，希望他能將錄音交給警方，讓阿華受到法律的制裁。只是Eumenides壹直不為所動。直到羅飛發現阿華在照顧鄭佳之後，才意識到Eumenides和阿華之間已經達成了某種協議。這意味著警方想要從Eumenides那裏找到阿華案的突破口已無可能。
　　此時阿華和高德森之間的爭鬥愈演愈烈，已成為省城治安的大患。羅飛急於將這兩股惡勢力鏟除，但他又擔心：在這樣壹種均衡的局面下，如果不能除惡務盡，警方可能會被其中的某壹股勢力利用，成為其打壓對手的幫兇。
　　在這場三方的角逐中，羅飛不想成為相爭的鷸蚌，他想成為得利的漁翁。
　　羅飛開始籌謀，他能不能引入某種力量，打破阿華和高德森之間僵持的局面。最好能讓這兩個人面對面拼個妳死我活，然後警方便可以名正言順地站出來清理殘局，將省城最大的這兩股惡勢力徹底清除。
　　其時高德森謀害阿華不成，反傷了無辜的女孩明明。阿華已鐵了心要找高德森尋仇。高德森對此頗為忌憚，平日裏安保嚴密，更不敢輕易與阿華會面。羅飛偶有感觸：如果韓灝指證阿華的錄音帶落在高德森手裏就好了。以高德森的利益思維模式，他必然會約阿華見面，以那卷錄音帶要挾對方，在他眼裏，阿華除了乖乖就範之外，別無他路可走。可阿華為人的準則卻和高德森截然不同，在被對手拿住命門的時候，他絕沒有投降求饒的道理，他只會拼死壹擊，搏壹個同歸於盡的局面。而這種局面對於警方來說，無疑是最理想的結局。
　　只可惜那錄音帶已無面世的可能，羅飛在屢屢暗自遺憾之後，忽然某天心念壹動：如果要引導高德森和阿華之間的生死沖突，那這卷錄音帶本身的意義便不重要了，既然如此，何不偽造壹卷錄音帶？只要能以假亂真，壹樣能達到預想中的效果！
　　羅飛立刻找到了曾日華，咨詢偽造這樣的錄音在技術上是否可行。而曾日華很明確地回復羅飛：只要能找到韓灝生前的聲音資料，便可以用相應的電腦程序對韓灝的語音聲線展開分析，在得到數據模型之後，將其他人的聲音資料嵌入模型進行擬合，就能夠偽造出韓灝說話的錄音了。當然了，每個人說話都有固定的習慣，不管是輕重音，間歇節奏還是語氣助詞的使用都不相同，即使在音調上能夠完美模仿，偽造的錄音仍無法通過嚴格的司法鑒定，但用來欺騙普通人的耳朵已是綽綽有余。
　　韓灝是省城刑警隊的前任隊長，在出席各種會議時留下了多部聲音資料。羅飛將這些資料交給曾日華，兩個人著手展開偽造錄音的工作。那段“自白”事實上的宣讀者正是羅飛，那些所謂留在案發現場的“特定的痕跡”其實並不存在。只是案發時屋內漆黑壹片，此後現場便又被警方接手，阿華又怎能識破其中的玄機呢？
　　為了保險起見，錄音帶制作完成之後，羅飛首先讓韓灝的遺孀劉薇聽了壹遍。這個與韓灝最親近的人也沒能發現其中的破綻。羅飛便有了十足的信心，接下來要考慮的問題：便是如何將這卷錄音帶不露痕跡地送到高德森手中。
　　羅飛讓尹劍去尋找合適的配角，他們在臨江派出所的轄區內，盯上了高德森集團中幾個最底層的馬仔。那天尹劍潛入他們的出租屋，並不是在“找”東西，而是在“送”東西——他將那卷錄音帶送入了雜物櫃中。
　　此後羅飛便和尹劍以及臨江派出所的於所長共同上演了壹出好戲。聽說自己手下的小弟被省刑警隊的人盯上了，晶都夜總會的黃總連忙向於所長打探消息，而這消息隨即便傳到了高德森的耳中。
　　因為蒙方亮的家人曾聽過韓灝真實留下的那卷錄音，所以阿華謀害兩位副總的消息早已在道兒上傳開。壹聽說刑警隊要找的東西正和這樁案子有關，高德森立刻出發，趕在警方之前找到了那卷帶子。當時他欣喜若狂，以為是找到了扭轉這個戰局的武器，他怎會知道，那其實是壹封通往地獄的請柬。
　　此後發生的事情正和羅飛的設想壹模壹樣。阿華在受到高德森的要挾之後，毫不遲疑地抱定了魚死網破之心。他孤身赴宴，在看似不可能的情況下完成了對高德森的刺殺。其間他還把那份假錄音完整地聽了壹遍，對錄音的真實性毫無懷疑。
　　這不僅僅是因為曾日華把聲音模擬得惟妙惟肖，更得益於羅飛對錄音內容的把握。阿華無法想象，除了自己和韓灝之外，竟還有其他人能對那場屠殺的策劃細節了解得如此清楚。羅飛憑借對案情精細入微的剖析和復原，令阿華不得不深信：這番“自白”必須是出自韓灝之口！
　　在接到龍宇大廈物業方的報案之後，羅飛立刻帶著刑警力量趕赴現場，不僅將阿華緝捕，涉嫌制造阿華公寓爆炸案的豹頭也被捉拿歸案。省城兩大首惡集團群龍無首，很快便陷入了支離崩塌的局面。
　　羅飛這套壹箭雙雕的計謀大獲成功。不過用假證據引誘黑惡集團之間的拼殺，這事在正式場合說起來，多少有些欠妥。所以除了參與其中的寥寥數人之外，並沒有其他人了解此事的內情。剛才慕劍雲忽然說錄音帶有假，羅飛還以為是錄音帶的內容上有漏洞，不禁頗為後怕。現在知道原來是曾日華走漏了風聲，這才釋然。
　　在感慨了壹句“這小子……”之後，羅飛又問慕劍雲：“他是什麽時候告訴妳的？”
　　慕劍雲說：“就在阿華被捕的當天。他壹得到消息就給我打了電話，揚揚得意地自誇了壹番。”
　　羅飛“嘿”了壹聲道：“那還好。”總算這家夥是在計劃完成之後才向美女炫耀的，否則的話，以後有什麽保密性的任務還真是不敢用他了。
　　“行了，說點別的吧。”慕劍雲對這件事似乎已不感興趣，轉了話題問道，“那個女孩是怎麽回事？”
　　羅飛作出要嘆息的樣子，但卻沒有發出聲音，然後他看著對方：“其實對這件事情，妳可能比我更加了解……”
　　慕劍雲茫然道：“這事我了解什麽？”她懷疑羅飛是不是剛才被自己戲耍，產生了後遺癥。自己分明壹無所知的事情，他卻以為自己有洞悉內情。
　　不過羅飛並不是她想的那樣，在慕劍雲困惑的同時，羅飛已經開始提示對方：“妳記不記得，妳曾經說過：袁誌邦死後，Eumenides急切要找到壹個新的情感目標，他多半會尋找壹個柔弱的女人，柔弱到不能對他構成任何傷害；而這個女人最好和他有著某種相同的經歷，這樣Eumenides才有接近對方的欲望。他們能產生共鳴，進而發生情感上的交流。”
　　慕劍雲壹怔，立刻意識到了什麽：“難道他去找鄭佳了？”
　　羅飛點點頭：“鄭佳去美國接受手術，其實就是他安排的。他用那卷截走的錄音帶作為籌碼，委托阿華幫他照料鄭佳。”
　　“天哪！”這情節實在太過突然，慕劍雲只能用如此世俗的方式發出感慨，然後她狠狠地瞪了羅飛壹眼：“這麽大的事情，妳居然壹直瞞著我！”
　　“我現在不是告訴妳了嗎？”羅飛有些討好似的說道，“對其他人我可誰也沒說過。因為鄭佳還不知道他就是殺害自己父親的兇手，這件事情如果被揭穿了，這個可憐的女孩會受到極大的傷害。”
　　得知自己是唯壹被羅飛信任的知情人，慕劍雲的臉色緩和了許多。她開始深入思考這件事情，壹連串的問號隨即蹦了出來。
　　“他們現在是什麽關系？妳當初是怎麽發現的？妳發現了以後，怎麽沒有借機抓住那個家夥？”
　　羅飛壹壹回答：“我在調查龍宇大廈雙屍案的時候，無意中發現Eumenides曾多次去觀賞鄭佳的小提琴演奏。他們之間的接觸也不算很多，但相互間的感覺卻非常好。現在鄭佳的眼睛也在Eumenides的關照下治好了，她對這家夥除了壹份微妙的感情之外，恐怕又會增添幾分感激和依戀吧？至於妳說為什麽沒有借機抓住那個家夥？嘿，妳忘了嗎？Eumenides當時已經化身為杜明強打入了專案組內部，他出來之後我就壹直盯著他，直到親手將其抓獲。”
　　慕劍雲邊聽邊點頭，等羅飛全部說完之後，她輕輕壹嘆，道：“可惜了。如果我們知道鄭郝明有這樣壹個雙目失明的女兒，或許壹早就能抓住Eumenides的尾巴了。”
　　羅飛“嗯”了壹聲，表示贊同。他剛剛擔任專案組組長的時候，慕劍雲就在會議上分析了Eumenides的情感需求。而鄭佳身上的很多元素都符合慕劍雲當時的分析。比如說和Eumenides壹樣父親曾意外死亡，自身因失明而極度柔弱，所處的環境能提供美食和音樂這兩種隱秘而又高雅的愛好……他們應該能想到Eumenides也許會和鄭佳接觸，只是羅飛和慕劍雲當時對鄭郝明的家庭情況都不太了解，遺憾地錯過了這條線索。
　　慕劍雲這時又在感慨：“看來袁誌邦也是疏忽了。他讓自己的門徒去殺鄭郝明，本意是要徹底切斷對方作為正常人的情感退路，讓他堅定地成為新壹代的Eumenides。可因為鄭佳的存在，事實上的效果難免要背道而馳。”
　　羅飛暗自點頭——袁誌邦的這步棋確實有弄巧成拙的意思。
　　按照袁誌邦的觀點，Eumenides將永遠面對兩種勢不兩立的敵人。其壹是各種逃脫了法律制裁的罪犯，其二便是警察。如果說罪犯是黑色的，警察是白色的，那Eumenides則終生遊走在黑白兩道都無法容忍的灰色地帶。
　　對於以懲罰者自居的Eumenides來說，面對罪犯時必然會毫不留情，可是面對警察時卻有壹道艱難的心理障礙：警察也是正義的執行者，Eumenides從情感上來說無法對其兵刃相向，可反過來，警察面對Eumenides的時候可絲毫不會手軟。這種局面如果維持下去，壹旦到了和警察生死相搏的關鍵時刻，Eumenides便會處於極度危險的劣勢之中。
　　曾經身為警察，後來卻皈依於Eumenides的袁誌邦很清楚這兩種角色的心理差異。當他準備踏上Eumenides之路的時候，他下定決心要切斷自己和警方之間的情感退路。他選擇孟蕓作為犧牲品——當孟蕓死於那場爆炸之後，袁誌邦與警方之間不僅立場相異，情感上也不再有任何回旋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