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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長江是苦的,黃河也是苦的

愛情萬歲 by 黃曉陽

2018-9-28 21:26

  白長山躺在房間裏聽收音機。
  收音機裏傳來的消息激動人心,全國各地都在“大躍進放衛星”。河北某個縣某個公社開展科技養豬競賽,壹大隊用科技配種,讓母豬壹年生兩胎,每頭母豬平均年產豬仔十二頭。產仔量比過去土法提高了百分之二百五十。三大隊利用科學配食,大大提高了肉豬的成長速度。過去壹頭成豬的成長周期需要壹年,現在僅僅八個月,就全部超過了二百斤。安徽某公社某大隊大力發展科學養牛,采取人工受精方法獲得成功,使得壹頭母牛壹胎產下五頭小牛犢。福建某縣土法上馬,大煉鋼鐵,形成了“村村有高爐,人人勇爭先”的局面,目前全縣人均產鐵量五百斤。他們有信心在年內達到人均煉鋼壹噸的好成績。
  這些消息讓白長山心中更加煩躁不安。全國都在大幹快上,自己呢?因為這樁離婚案鬧得心神不寧,幹什麽都缺情少趣。
  他的離婚案立案已經幾個月了,法院也要“大躍進”,完全顧不上他們,只是將兩人叫去調解了壹次。王玉菊態度非常堅決,除非她死了,否則,她絕對不同意離婚。白長山的態度同樣堅決,就算拿槍頂著他的腦袋,他也不會再走進那個家了。不走進那個家,就得有住處,好在他有壹個戰友轉業後被安置在房管局當科長,悄悄地將壹間公房的鑰匙給了他。
  從那以後已經兩個月過去了,王玉菊那方面,竟然沒有絲毫動靜。憑他在戰場馳騁多年的經驗,平靜只是相對的,不平靜才是絕對的,平靜的背後,往往孕育著更大的波瀾。白長山擔心的不是更嚴峻的戰鬥,而是不明白最激烈的戰鬥會在哪壹個位置展開。找不到敵人的攻擊點,就只能被動應戰。尤其可怕的是,任何人都有弱點,他的最大弱點在情感走向。她的攻擊點如果選在這裏,他就可能壹敗塗地。
  呆在家裏心煩,他幹脆翻身下床,關了收音機,向外走去。
  外面月色皎潔,城市裏壹夜之間,豎起了無數的高爐,每壹只爐子都在冒煙。每壹座高爐的旁邊,都有許多的人影晃動,熱火朝天。白長山想到,汽車隊的那座高爐已經煉了好多天了,因為全國大煉鋼鐵,煤不夠用,將幾乎所有能燒的木材全都用上了,汽車隊已經沒有多少可燒的東西。這樣下去顯然不行,得想辦法搞壹車煤回來。
  煉鋼爐在停車場的壹角,高高地聳起,有兩層樓高。不遠處搭建了臨時工棚,那是給煉鋼工人休息的。煉鋼需要三班倒,每時每刻不離人。車隊所有成員都排出了上班時間表,正常的業務反倒是被擱置起來,除非緊急任務,否則很少出車了,上級也不催他們,倒是催他們煉鋼的進度。
  白長山走到高爐前,這裏有四個職工在看火。因為用的是木材而不是煤炭,燃燒時間短,常常需要往爐膛裏加柴,因此,他們連打盹的機會都不能有。他們坐在爐膛前喝酒,抽煙,聊天,見到白長山,連忙讓給他壹個位置,將酒瓶遞給他。他接過來,喝了壹口,伸手抓起幾顆花生米,扔進嘴裏嚼得咯咯響。
  白長山說,沒啥事兒吧?幾個人說沒事,能有啥事兒?白長山說,這是大事兒,上面緊催著呢,妳們哥兒幾個盯著點兒。其中有壹個年紀稍大的說,白書記,我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白長山說有話妳只管說。同事說,我有壹個親戚是鋼廠的。我聽他說過,煉鋼的溫度要幾千度。咱們用木材燒,根本達不到。白長山壹聽有些急,說不會吧,上面說可以用木材呀。同事說,他問過親戚,說是肯定不成,壹定要用煤,否則溫度達不到。白長山說,煤現在很緊張,全國都緊張。他正考慮想辦法。
  第二天上班第壹件事,給大同的壹個戰友打電話。這個戰友原本是大同人,海南戰役之後,堅決要求轉業回家,在那裏當上了科長。白長山說想弄點煤,戰友說,今年就是煤最緊張了,大同煤礦加大了開采量,還是供不應求。現在全國各地都來要煤,計劃都已經排到明年了。礦裏的幹部,手上也沒有煤可批。白長山說了半天,他答應想想辦法。下午,戰友主動給他打來電話,說是給他弄了十噸。
  他將此事告訴局黨委書記,書記說,妳有這樣的關系,咋不早說?去,帶五臺車去,妳親自去,爭取多拉壹些回來。從白河去山西大同拉幾車煤,僅運費就大大超過煉出的那點鋼。但煉鋼是政治,不能考慮經濟賬。白長山到了大同之後,先將那十噸煤拉了回來,另外幾輛車等在煤礦,他本人也只好留下來。為了政治不能計經濟,更不能計時間,這壹等就等了半個月,加上路途時間,來去整整花了壹個月。
  這次,白長山犯了壹個關鍵性錯誤。此前壹天,他剛剛接到過壹封方子衿的來信,同時給她回了壹封信。後來,匆匆上路,沒時間告訴她自己出差了,不要往單位寫信,同時,他也沒想到這些信會出現什麽麻煩。可他哪裏料到,王玉菊早已在他身邊布下了壹張網搜集有關他的信息。王玉菊這樣做的目的,只是想找出那個想搶走自己老公的女人,她堅信有這樣壹個女人存在。這件事持續了壹段時間,從各方面反饋的消息來看,白長山在白河沒有別的女人,他的生活壹直都很正常。正當王玉菊考慮自己是否該放棄搜集這方面的消息時,車隊負責看門的壹位老師傅交給她壹些白長山的信件。
  看看這些信,哥呀妹的,叫得讓人酸掉牙。最初看到信的時候,她氣得全身發抖,想將這些信撕得粉碎,冷靜下來之後,立即想到,這些信對保護自己的婚姻或許有用。他不是要離婚嗎?好,有這些東西在手,看他怎麽離。她想,就算是毀了他,也不能讓那個女人得到他。
  拿著這些信,她去了市婦聯。婦聯是壹個龐大的組織,職責就是為女人撐腰。接待她的那個婦聯副主任,個頭比她還大壹半,往人前壹站,像座山似的。她拍了拍王玉菊的肩說,妳放心,妳是咱的階級姐妹,咱不幫妳誰幫妳?對了,妳叫啥?好,好,妳的事我知道了。妳放心回去吧,我們婦聯就是妳的娘家人,我們會給妳撐腰的。接著,女主任送她離開,分別握手時,她十分熱情,那只大手差不多要將王玉菊的手捏碎。王玉菊當時就想,自己真不該來這裏,看來她們完全不準備幫自己。可她沒料到,婦聯還真是雷厲風行,第二天派人去法院了解情況,第三天到了商業局。
  白長山回到汽車隊,發現家裏的壹切全都變了,他原來的副手被任命為隊長,又從局其他單位調了壹個書記來。白長山立即開著汽車到了商業局大樓,找到黨委書記,問他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書記淡淡地說,沒辦法,我們也不想這樣。可是市婦聯強烈要求我們對妳進行處理。白長山立即跳了起來,市婦聯?市婦聯與我有啥關系?書記說,是與妳沒有關系,可和妳老婆有關系呀。書記說過之後,將壹份組織決定遞給他,說妳看看吧,這是組織決定,停職反省,以觀後效。
  他明白事情出在離婚案上,當即對書記表態說,就算開除我,我也要離婚。
  書記說,妳小子犯渾呀。書記用手指頭在面前的桌子上敲了幾下,口氣嚴厲地說,妳以汽車隊黨支部的名義給法院開介紹信,妳知道這是啥性質的問題嗎?妳自己是壹個已婚男人,卻和壹個女人保持了幾年曖昧關系,妳說這是啥性質的問題?長山,妳糊塗呀,妳是黨員幹部,黨培養妳多年,又在軍隊這所熔爐裏鍛煉多年,組織上壹直認為妳是壹棵好苗子,妳怎麽能自毀長城呢?妳好好想想吧。
  說是停職反省,其實也沒有停職,車隊將他安排在煉鋼爐前燒火。後來,局裏又將他派到大同去搞煤。最令他不能忍受的是,組織上要求他每個星期寫壹份思想匯報。他想,如果同意讓他離婚,就算不要這個工作了,他當農民都願意。問題是,檢查還要沒完沒了地寫,離婚大戰似乎還要沒完沒了地打下去。
  在大同,他壹封又壹封地給方子衿寫信,將自己心裏的痛苦和掙紮告訴她。除了她,他沒有人可以傾訴,這個世界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夠理解他。
  讀著這些信,看著門前壹片片落葉,方子衿感到從未有過的寒意。秋天又壹次來臨了,人生的壹個又壹個秋天。葉子綠了又黃,日子如同落葉,壹片片飄零。只有心永遠這麽懸著,飄著,就像是壹艘漂泊在大海中的小船,目光所及,到處都是巨浪,無邊無際,沒完沒了,壹波緊接著壹波。希望壹次又壹次在明媚的月夜裏升起,壹次又壹次在炙熱的陽光下幻滅。看著窗外落葉飄零,她才突然想起,自己應該去看壹看陸秋生。已經壹年了,整整壹年了,她沒有再收到他的來信,甚至連消息都沒有。她給他寫過幾次信,可連壹片紙都沒有回復。或許,他已經結婚了吧?因為結婚了,才不再和自己聯系?就算是結婚了,自己也應該去看壹看,如果見他生活得很好很幸福,她這顆心,也會安寧壹些。
  國慶節有壹天假,將前後兩個星期天移過來,就有了三天。而國慶節後的壹整天,她沒課,恰好有四天的空閑。她讓保姆看家,自己帶著夢白,登上了前往紅川的汽車。
  找到市教育局時已經是中午,因為放假,院子裏沒幾個人。方子衿問門房的師傅,師傅看了她半天,問她和陸秋生的關系,她說,我是他妹。門房師傅有點將信將疑,見她是壹個很有風度的女人,又抱著個孩子,遞給她壹個本子讓她登記,然後告訴他,大院後面有幾間平房,陸秋生就住在那裏,在門前喊壹聲,他準能聽到。
  方子衿壹直走到院墻的最後面,擡頭壹看,靠院墻確實建了幾間房子,可那算什麽房子?完全是臨時搭建的棚戶,用壹些碎磚頭砌成的,又矮又破。房子壹共有三間,兩間的門板窗戶用木條封死了,只有其中壹間安了壹些破玻璃,仍然還是缺了幾塊。門前是厚厚的落葉,似乎很久沒人來過。她楞了壹下,覺得門房師傅肯定說錯了,陸秋生是第壹副局長,怎麽可能住在這種地方?這裏似乎根本沒有住人嘛。她正準備轉身找人再問問,卻看到面前的那間房裏有煙冒出來。她想,有煙就有人,過去問壹問也好。
  站在門口往裏看,裏面光線很暗。壹扇破門裏面,只有十來平米的空間,散亂地擺了幾張用木板和樹墩釘成的凳子,壹張木板釘四根柱子拼成的桌子,其中的壹根柱子已經斷了,用布纏著,像打上去的綁腿。房間的壹角,擺了壹張床。所謂的床,只不過兩條木凳上架了壹塊木板,上面胡亂扔著壹床很黑的床單。再靠裏面,有壹個人背對著門在鍋裏炒菜,看那身又臟又破的工作服,像是院子裏打掃衛生的。
  “同誌,請問……”方子衿問字後面的話沒有說出來,整個人就楞在了那裏。
  面前的男人轉過身來,驚訝地看著外面的方子衿。光線雖然暗,方子衿還是看清了他,正是陸秋生。才壹年不見,他似乎突然老了很多,壹頭黑發變灰了,胡子長長的,又臟又亂,他的嘴裏叨著壹支手卷的煙,胡子上粘著幾根煙絲,還有點白白的東西,看上去,像是唾沫。他不經意地轉過身,看清站在外面的是方子衿時,本能地縮了縮身子,似乎想逃走。可是,這空間太小了,無處可逃,他只好站在那裏,臉是死壹般的蒼白。
  “哥,妳……”她說不出話來,眼淚奪眶而出。
  “我不是妳哥,妳走吧。”他驚悟過來,態度蠻橫地說。
  方子衿不理他,壹步跨了進去,在他的床上坐下來。懷裏的夢白瞪大壹雙漂亮的眼睛看了看陸秋生,又恐懼地轉過頭來看母親。陸秋生大聲地叫道,我叫妳走,妳聽到了沒?夢白被他的大叫嚇壞了,嘴癟了癟,哇的壹聲哭起來。方子衿哄著女兒說,別哭白白,別怕,他是妳舅。又對陸秋生說,妳叫麽事?嚇壞孩子了。
  陸秋生將手中的鍋鏟放在鍋上,就地蹲下來,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兩個煙頭,又伸手到另壹只口袋裏摸,摸出壹張小紙片。他將紙片放在手掌上,再將兩個煙頭拈碎,拈出煙絲,小心地將煙絲撥勻,把紙片卷在壹起,將紙片的壹角置於舌上舔舔濕,粘成壹支煙。他順手拿起壹根小樹枝,伸進爐膛裏,不壹會兒將樹枝拿出來,點著煙,猛地吸了幾口。妳來做麽事?妳為麽事要來?他說。
  方子衿說,這到底是麽回事?妳不是當副局長嗎?怎麽這樣了?他說,當副局長是壹年前的事了,現在他是右派。方子衿驚問,右派?妳麽樣也成了右派?陸秋生說,妳回去吧,別連累了妳和孩子。她覺得心裏很苦,想哭。別人她不了解,陸秋生她是了解的,他怎麽可能是右派?如果說,這個世界上只剩下壹個革命者,那可能不是他,但如果世界上只剩下十個革命者,肯定有壹個就是他。他怎麽可能反黨?方子衿壹定要他說是怎樣成為右派的。他被逼不過,只好告訴她。大鳴大放的時候,他給省委寫了壹封信,反映文大姐包庇胡之彥、打擊余珊瑤等問題。陸秋生說,胡之彥原本應該判至少七年的,可不知為什麽,文大姐出面替他說情,結果只判了三年,進去後又減了壹次刑,馬上就要出來了。反右運動剛剛開始,文大姐就給醫學院打招呼,要把余珊瑤劃為極右。結果,余珊瑤成了醫學院第壹個被批鬥的右派。除了這些之外,還有其他壹些事,比如她在省裏培植個人勢力,工作上瞎指揮給黨和人民造成很大損失等等。
  陸秋生還沒有說完,方子衿就在心裏長長地嘆息壹聲。說到底,他的這個右派,原本該屬於她的。
  方子衿將夢白放在床上,轉身開始收拾這間房子。除了床上的床單可以疊壹疊,這房子實在沒什麽好收拾的。過了半天,陸秋生才驚醒過來,對她說,妳這是做麽事?帶著孩子快走,快離開這裏。方子衿說,我不走了,我已經決定了。
  “妳瘋啦?”他說。
  “我沒瘋,我從來沒有現在清醒。”
  陸秋生說:“妳和趙文恭離婚,不就是為了孩子有個好前途嗎?”
  方子衿停下來,認真地看著他。“妳曉得我和他離婚了,說明妳壹直在關心我,是不是?”
  陸秋生低下頭來,不語。
  她說:“我和他離婚,與他是不是右派沒有關系。如果我愛他,不管他是左派還是右派,我都不會離開他。”
  “可妳也不愛我。”陸秋生說過之後,擡頭看她,眼中滿含著期待。
  方子衿想,愛?不愛?如果說不愛,這壹年多來,她壹直在期待他的消息,當時以為他找到了心愛的女人,已經結婚了。那時,她心中不是有那麽壹絲惆悵壹絲苦澀嗎?如果不是愛,那種酸酸澀澀的感覺是什麽?在這個悲情的秋天,自己為什麽會生出強烈念頭,壹定要來看壹看他?這難道不是壹種愛的指引?當看到他並非結婚,而且因為命運的捉弄,成了另壹個人時,自己的心為什麽會那麽那麽疼痛?自己為什麽會情不自禁地想到要和他結婚,要和他相守壹生壹世?然而,如果說這是愛,那麽,白長山呢?
  想到白長山,她的全身都軟了。是的,她愛的是白長山。他正在努力離婚。
  因為這份愛太苦了,苦得她無力承受,因此才想到第二次逃離?
  陸秋生說:“我聽說,白長山在辦離婚,真的?”
  她點了點頭。
  他說:“是不是遇到了很大阻力?”
  她再次點了點頭。
  他停了片刻,下了決心,說:“是不是心裏很苦,想從中逃離出來,才想隨便找個人把自己嫁了算了?”
  她的心事被他說中了。突然之間,她覺得自己就要崩潰了壹般,渾身上下,連壹點力氣都沒有了。她伸出手,扶著他的床,慢慢坐下來。夢白壹歲多了,還不會走路,在床上亂爬,壹遍又壹遍地叫著媽媽。這是她目前會說的唯壹壹句話。她爬到母親身邊,抱著母親壹遍又壹遍地叫。方子衿連應答的力氣都沒有。
  陸秋生說:“上次,妳也是在這種心態下嫁給趙文恭的,對不對?妳已經錯過壹次了。同樣的錯誤,妳難道還要重復壹次?”
  她很想對他大聲地說,我想再重復壹次嗎?我想過得這樣悲慘嗎?這是我的錯嗎?我不想得到幸福嗎?我不期望美好的愛情嗎?可是,這個世界偏偏要和我作對,要讓我和心愛的人永遠分開,我能有麽辦法?她肚子裏全都是苦水,傾瀉到長江,長江是苦的,傾倒進黃河,黃河是苦的。可是,她哪裏都不能倒,她只能深深地埋在心裏,讓它在心裏腐爛,在心裏苦著自己。
  方子衿猛地抱起女兒,壹句話不說,向外走去。
  到了車站壹問,今天最後壹班車剛剛開走了。抱著女兒站在候車室中間,看著形形色色的人來來往往,真想找個地方痛哭壹場。車站十分簡陋,四周的窗子全都破了,秋風吹動著那些被偷走了風鉤的木窗,哐啷哐啷地響。她想到了當初和醫療隊壹起下鄉,在恒興碼頭等船。那或許就是自己人生的開始?想想那時候,真是意氣風發。同時也想到了逃離恒興到寧昌,那是她壹生中最遠的壹次旅行。轉眼已經七八年過去了,人家說,大道越走越光明。可她不明白,自己的人生道路,為什麽會走得這樣艱難?
  當然不能在這裏停留,她得找地方住下來。上次送陸秋生來的時候,她在教育局招待所住過壹晚。她抱著孩子又壹次回到教育局,對看門的人說要去住招待所。看門的女人說,有局長的批條嗎?有的話,我這裏有鑰匙,我給妳開門。方子衿說,還要局長批條?女人說不要批條誰給妳住?妳住國營旅社去吧。方子衿問,哪裏有國營旅社?女人向左邊指了指,說妳往那邊走,紅旗商店旁邊有壹家。她抱著孩子問著向前走,總算是找到壹家旅社。旅社門前擺著壹張桌子,桌子後面坐著兩個年輕女人,正緊壹句慢壹句說著話。方子衿說,同誌,我住旅社。其中壹個年輕女人也不說話,只是伸出壹只手。方子衿掏出工作證遞過去,女人接到手中,認真看著,同時將另壹只手伸出來。她不解,問還要什麽?女人說,介紹信呀,妳的介紹信拿出來。方子衿說,我是來走親戚的,沒有介紹信。那個女人隨即將她的工作證往桌子上壹扔,說沒介紹信我們不能接待。
  她只想著來了這裏,陸秋生可以替自己解決壹切,將介紹信這件關鍵的事給疏忽了。她想,這麽大個紅川市,總會有地方不需要介紹信吧。她走出門,站在紅川大道上,看著面前人來車往,心中有壹種說不出的苦。這樣呆著不行,還得找下去,她只需要對方給自己壹張床,就算是價格再高,她都無所謂了。早晨出門時吃的壹餐飯,現在已經十幾個小時過去了,肚子裏壹點東西都沒有,餓得她兩眼發花,整個人精疲力竭。可她不能停下,還得繼續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少路,也記不清問了多少家。感覺上,她已經走遍了整個紅川市。以前她從來沒有註意過,壹個城市裏,旅社竟然是如此之少,而且,幾乎所有的旅社,沒有介紹信,全都不接待客人。那些服務員非常有原則,無論她怎樣乞求,人家都是公事公辦,半點都不肯通融。
  女兒在下車之前吃過壹些零食,現在也已經餓了,在她的懷裏大哭。她想,算了,大概是無法找到了,還是先找個地方吃點東西,然後回到車站去呆壹個晚上吧。她走到外面街上,在壹間餐館坐下來。幸好吃飯不需要介紹信,她要了兩碗面,壹碗素的壹碗葷的。素的壹碗自己吃,葷的自然是女兒的。兩個人都餓了,女兒將壹碗吃下去壹大半。她吃完了自己壹碗,肚子還是餓的,又將女兒剩下的吃完,同樣不覺得飽。不飽也沒辦法了,這年頭,能省就得省。
  吃完東西,抱著孩子回到車站,壹眼就看到陸秋生在候車室內沒頭蒼蠅壹般亂躥。他看到方子衿,立即狂奔過來,說妳們去哪裏了?我都快急瘋了。方子衿冷冷地說,妳來做麽事?不怕我又犯壹次錯誤?陸秋生說,麽事都莫講了,先找地方吃飯去。說著,他上前去抱她的孩子。夢白認生,壹般不讓陌生人抱。方子衿見他的手伸過來,不好對他解釋,就想讓開。她擺動身子,反倒帶動了他。他身體向前壹步,手碰到了她的乳房。她似乎壹下子被點燃了,心開始狂跳,臉上像是有千萬把細刀子割壹般,火辣辣的疼。那壹瞬間,她的整個身子軟了下來,雙腿幾乎無法支撐全身的重量。她已經沒有力氣抱住女兒,只得松開了手。
  被陸秋生抱在懷裏的夢白驚恐地大哭。陸秋生不理她,接過方子衿手中的包,向外走去。方子衿穩定了壹下心神,疾步跟出去,對他說,這孩子認生,給我吧。她伸手去接,夢白迅速往她身上撲。為了不讓他碰到自己的身體,她盡可能只是夾著女兒的兩腋,幾乎是從他懷中將女兒抽了出來。即使如此,他的手還是不經意地從她的胸前和手臂間劃過,碰了壹下她的衣服,她頓時有壹種閃電灼過的感覺。
  因為她們已經吃過晚餐,他直接領她們回了他的住處。他對她說,妳們就睡這裏吧。條件很差,總比睡在車站裏好。方子衿見他準備往外走,問他去哪裏,他說去找朋友擠壹個晚上。走到門口,方子衿終於鼓起勇氣叫了他壹聲。陸秋生停下來,以背脊對著她。她看不到他的臉,卻能感受到,他的身體在微微抖動。
  他說:“有事?”
  她猶豫片刻,說:“算了,別麻煩人家了。”
  他站在那裏,壹動不動。他的身體原本就瘦小,卻也差不多把門給堵嚴了。室內的光線,透過他的身體和門之間的空隙,射到外面,將影子拉得很長。
  她說:“我和夢白需要妳。”
  他仍然不說話。外面秋風瑟瑟,樹葉沙沙地翻卷著。她站在他的後面,不再說話,等待他轉過身來擁抱自己。他終於動了,不是轉身返回,而是擡起腳向前走去。腳步踩踏著落葉的聲音,壹路漸行漸遠。方子衿的眼淚,奪眶而出。
  晚上躺在床上,身體雖然沒動,腦子卻在翻江倒海。夢白這壹天大概折騰得夠戧,上床就睡著了。方子衿又壹次聞到了那熟悉的味道,那是陸秋生身上特有的味道。她第壹次聞到這種味道是在恒興陸秋生的宿舍,那壹晚她沒有睡好覺,這種味道熏得她惡心想嘔。時隔幾年,又壹次聞到這種熟悉的味道,感覺竟然完全不壹樣,她甚至覺得這種皮屑味裹挾著的汗液味之中,有壹種汩汩而來的馨香。這種馨香像是無數的蟲子,在她仍然細膩而且感性的皮膚上爬行,尋找著她那白色的纖細的絨毛,像壹只只小兔子在茂密的紅樹林間玩耍跳躍追逐,然後壹個個鉆進樹根下的小洞,開始壹次激動人心的旅行。
  這些小兔子在她的體內掀起了壹場暴風驟雨式的革命。她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體內潛伏著如此多的階級敵人,這些階級敵人全都被兔子趕出來了,在她的體內進行著最徹底最瘋狂的大破壞。她已經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這具令她常常生出厭惡的軀體,此刻經歷著最慘烈的反叛,戰火迅速彌漫著,火焰劈劈啪啪舔舐著,搖曳生姿。
  她憎惡這具肉身,它常常充滿了反叛,革命壹場比壹場激昂慘烈。她掙紮著和這場血雨腥風的反革命暴亂戰鬥,瘋狂的鎮壓,令她精疲力竭,苦不堪言。淚水彌漫而出,恣意縱橫,蕩滌著她生命最深沈的苦痛。
  漫漫長夜,何時是黎明?苦海無邊,哪裏有沙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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