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女劍
越女劍 by 金庸
2018-9-5 19:51
“請!”“請!”
兩名劍士各自倒轉劍尖,右手握劍柄,左手搭於右手手背,躬身行禮。
兩人身子尚未站直,突然間白光閃動,跟著錚的壹聲響,雙劍相交,兩人各退壹步。旁觀眾人都“咦”的壹聲輕呼。
青衣劍士連劈三劍,錦衫劍士逐壹格開。青衣劍士壹聲叱喝,長劍從左上角直劃而下,勢勁力急。錦衫劍士身手矯捷,向後躍開,避過了這劍。他左足剛著地,身子跟著彈起,唰唰兩劍,向對手攻去。青衣劍士凝立不動,嘴角邊微微冷笑,長劍輕擺,擋開來劍。
錦衫劍士突然發足疾奔,繞著青衣劍士的溜溜轉動,腳下越來越快。青衣劍士凝視敵手長劍劍尖,敵劍甫動,便揮劍擊落。錦衫劍士忽而左轉,忽而右轉,身法變幻不定。青衣劍士給他轉得腦子微感暈眩,喝道:“妳是比劍,還是逃命?”唰唰兩劍,直削過去。錦衫劍士奔轉甚急,劍到之時,人已離開,敵劍劍鋒總是和他身子差了尺許。
青衣劍士回劍側身,右腿微蹲,錦衫劍士看出破綻,挺劍向他左肩疾刺。不料青衣劍士這壹蹲乃是誘招,長劍突然圈轉,直取敵人咽喉,勢道勁急無倫。錦衫劍士大駭,長劍脫手,向敵人心窩激射。這是無可奈何中同歸於盡的打法,敵人若繼續進擊,心窩必定中劍。當此情勢,對方自須收劍擋格,自己便可脫出這難以挽救的絕境。
不料青衣劍士竟不擋架閃避,手腕抖動,噗的壹聲,劍尖刺入了錦衫劍士的咽喉。跟著當的壹響,擲來的長劍刺中了他胸膛,長劍落地。青衣劍士嘿嘿壹笑,收劍退立,原來他衣內胸口藏著壹面護心銅鏡,劍尖雖然刺中,身子絲毫無傷。那錦衫劍士喉頭鮮血激噴,身子在地下不住扭曲。便有從者過來擡開屍首,抹去地下血跡。
青衣劍士還劍入鞘,跨前兩步,躬身向北首高坐於錦披大椅中的壹位王者行禮。
那王者身披紫袍,形貌拙異,頭頸甚長,嘴尖如鳥,微微壹笑,嘶聲道:“壯士劍法精妙,賜金十斤。”青衣劍士右膝跪下,躬身說道:“謝賞!”那王者左手壹揮,他右首壹名高高瘦瘦、四十來歲的官員喝道:“吳越劍士,二次比試!”
東首錦衫劍士隊中走出壹條身材魁梧的漢子,手提大劍。這劍長逾五尺,劍身極厚,顯然份量什重。西首走出壹名青衣劍士,中等身材,臉上盡是劍疤,東壹道、西壹道,少說也有十二三道,壹張臉已無復人形,足見身經百戰,不知已和人比過多少次劍了。二人先向王者屈膝致敬,然後轉過身來,相向而立,躬身行禮。
青衣劍士站直身子,臉露獰笑。他壹張臉本已十分醜陋,這麽壹笑,更顯得說不出的難看。錦衫劍士見了他如鬼似魅的模樣,不由得機伶伶打個冷戰,波的壹聲,吐了口長氣,慢慢伸過左手,搭住劍柄。
青衣劍士突然壹聲狂叫,聲如狼嗥,挺劍向對手急刺過去,錦衫劍士也縱聲大喝,提起大劍,當頭對敵劈落。青衣劍士斜身閃開,長劍自左而右橫削。錦衫劍士雙手使劍,將大劍舞得呼呼作響。這大劍少說也有五十來斤重,但他招數仍迅捷之極。
兩人壹搭上手,頃刻間拆了三十來招,青衣劍士給對手沈重的劍力壓得不住倒退。站在大殿東首的五十余名錦衫劍士人人臉有喜色,眼見這場比試贏定了。
只聽得錦衫劍士壹聲大喝,聲若雷震,大劍橫掃。青衣劍士避無可避,提長劍奮力擋格。當的壹聲響,雙劍相交,半截大劍飛了出去,原來青衣劍士手中長劍鋒銳無比,竟將大劍斬為兩截,利劍直劃而下,將錦衫劍士自咽喉而至小腹,劃了道兩尺來長的口子。錦衫劍士連聲狂吼,撲倒在地。青衣劍士向地下魁梧的身形凝視片刻,這才還劍入鞘,屈膝向王者行禮,臉上掩不住得意之色。
王者身旁的壹位官員道:“壯士劍利術精,大王賜金十斤。”青衣劍士稱謝退開。
西首壹列排著八名青衣劍士,與對面五十余名錦衫劍士相比,眾寡之數頗為懸殊。
那官員緩緩說道:“吳越劍士,三次比劍!”兩隊劍士隊中各走出壹人,向王者行禮後相向而立。突然間青光耀眼,眾人均覺寒氣襲體,見那青衣劍士手中壹柄三尺長劍不住顫動,便如壹根閃閃發出絲光的緞帶。那官員贊道:“好劍!”青衣劍士微微躬身為禮,謝他稱贊。那官員道:“單打獨鬥已看了兩場,這次兩個對兩個!”
錦衫劍士隊中壹人應聲而出,拔劍出鞘。那劍明亮如秋水,也是壹口利器。青衣劍士隊中又出來壹人。四人向王者行過禮後,相互行禮,跟著劍光閃爍,鬥了起來。這二對二的比劍,同夥劍士互相照應配合。數合之後,嗤的壹聲,壹名錦衫劍士手中長劍竟遭敵手削斷。這人極是悍勇,提著半截斷劍,飛身向敵人撲去。那青衣劍士長劍閃處,嗤的壹聲響,將他右臂齊肩削落,跟著補上壹劍,刺中他的心窩。
另外二人兀自纏鬥不休,得勝的青衣劍士窺伺在旁,突然間長劍遞出,嗤的壹聲,又將錦衫劍士手中長劍削斷。另壹人長劍中宮直進,自敵手胸膛貫入,背心穿出。
那王者呵呵大笑,拍手說道:“好劍,好劍法!賞酒,賞金!咱們再來瞧壹場四個對四個的比試。”
兩邊隊中各出四人,行過禮後,出劍相鬥。錦衫劍士連輸三場,死了四人,這時下場的四人狠命相撲,說什麽也要贏回壹場。只見兩名青衣劍士分從左右夾擊壹名錦衫劍士。余下三名錦衫劍士上前邀戰,卻給兩名青衣劍士挺劍擋住。這兩名青衣劍士純取守勢,招數嚴密,竟壹招也不還擊,卻令三名錦衫劍士無法過去相援同伴,其余兩名青衣劍士以二對壹,十余招間即殺死對手,跟著便攻向另壹名錦衫劍士。另外兩名青衣劍士仍然只守不攻,擋住兩名錦衫劍士,讓同伴以二對壹,殺死敵手。
旁觀的錦衫劍士眼見同伴只剩下二人,勝負之數已定,都大聲鼓噪起來,紛紛拔劍,便欲壹擁而上,將八名青衣劍士亂劍分屍。
那官員朗聲喝道:“學劍之士,當守劍道!”他神色語氣之中有壹股凜然之威,壹眾錦衫劍士立時都靜了下來。
這時眾人都已看得分明,四名青衣劍士的劍法截然不同,二人的守招嚴密無比,另二人的攻招卻淩厲狠辣,分頭合擊,守者纏住敵手,只剩下壹人,讓攻者以眾淩寡,逐壹蠶食殺戮。以此法迎敵,縱然對方武功較高,青衣劍士壹方也必操勝算。別說四人對四人,即使是四人對六人甚或八人,也能取勝。那二名守者的劍招施展開來,便如是壹道劍網,純取守勢,對方難越雷池,要擋住五六人亦綽綽有余。
這時場中兩名青衣劍士仍以守勢纏住了壹名錦衫劍士,另外兩名青衣劍士快劍攻擊,殺死第三名錦衫劍士後,轉而向第四名敵手相攻。取守勢的兩名青衣劍士向左右分開,在旁掠陣。余下壹名錦衫劍士雖見敗局已成,卻不肯棄劍投降,仍奮力應戰。突然間四名青衣劍士齊聲大喝,四劍並出,分從前後左右,壹齊刺在錦衫劍士身上。
錦衫劍士身中四劍,立時斃命,他雙目圓睜,嘴巴也是張得大大的。四名青衣劍士同時拔劍,四人擡起左腳,將長劍劍刃在鞋底壹拖,抹去了劍上血漬,唰的壹聲,還劍入鞘。這幾下動作幹凈利落,固不待言,最難得的是齊整之極,同時擡腳,同時拖劍,回劍入鞘卻只發出壹下聲響。
那王者呵呵大笑,鼓掌道:“好劍法,好劍法!上國劍士名揚天下,可教我們今日大開眼界了。四位劍士各賜金十斤。”四名青衣劍士壹齊躬身謝賞。四人這麽壹彎腰,四個腦袋擺成壹道直線,不見有絲毫高低,實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才練得如此劃壹。
壹名青衣劍士轉過身去,捧起壹只金漆長匣,走上幾步,說道:“敝國君王多謝大王厚禮,命臣奉上寶劍壹口還答。此劍乃敝國新鑄,謹供大王玩賞。”
那王者笑道:“多謝了。範大夫,接過來看看。”
那王者是越王勾踐。那官員是越國大夫範蠡。錦衫劍士是越王宮中的衛士,八名青衣劍士則是吳王夫差派來送禮的使者。越王昔日為夫差所敗,臥薪嘗膽,欲報此仇,面子上對吳王十分恭順,暗中卻日夜不停的訓練士卒,俟機攻吳。他為了試探吳國軍力,連出衛士中的高手和吳國劍士比劍,不料壹戰之下,八名越國好手盡數被殲。勾踐又驚又怒,臉上卻不動聲色,顯得對吳國劍士的劍法歡喜贊嘆,衷心欽服。
範蠡走上幾步,接過了金漆長匣,只覺輕飄飄地,匣中有如無物,當下打開了匣蓋。旁邊眾人沒見到匣中裝有何物,卻見範蠡的臉上陡然間罩上了壹層青色薄霧,都“哦”的壹聲,甚感驚訝。當真是劍氣映面,發眉俱碧。
範蠡托著漆匣,走到越王身前,躬身道:“大王請看!”勾踐見匣中鋪以錦緞,放著壹柄三尺長劍,劍身極薄,刃上寶光流動,變幻不定,不由得贊道:“好劍!”握住劍柄,提了起來,只見劍刃不住顫動,似乎只須輕輕壹抖,便能折斷,心想:“此劍如此單薄,只堪觀賞,並無實用。”
那為首的青衣劍士從懷中取出壹塊輕紗,向上拋起,說道:“請大王平伸劍刃,劍鋒向上,待紗落在劍上,便見此劍與眾不同。”那輕紗從半空中飄飄揚揚的落將下來,越王側劍伸出,輕紗落上劍刃,下落之勢並不止歇,輕紗竟已分成兩塊,緩緩落地。原來這劍已將輕紗劃而為二,劍刃之利,委實匪夷所思。殿上殿下,采聲雷動。
青衣劍士說道:“此劍雖薄,但與沈重兵器相碰,亦不折斷。”
勾踐道:“範大夫,拿去試來。”範蠡道:“是!”雙手托上劍匣,讓勾踐將劍放入匣中,倒退數步,轉身走到壹名錦衫劍士面前,取劍出匣,說道:“拔劍!咱們試試!”
那錦衫劍士躬身行禮,拔出佩劍,舉在空中,不敢下擊。範蠡叫道:“劈下!”錦衫劍士道:“是!”揮劍劈下,落劍處卻在範蠡身前壹尺。範蠡提劍向上壹撩,嗤的壹聲輕響,錦衫劍士手中的長劍已斷為兩截。半截斷劍落下,眼見便要碰到範蠡身上,範蠡輕輕旁躍避開。眾人又壹聲采,卻不知是稱贊劍利,還是贊範大夫身手敏捷。
範蠡將劍放回匣中,躬身放在越王腳邊。
勾踐說道:“上國劍士,請赴別座飲宴領賞。”八名青衣劍士行禮下殿。勾踐手壹揮,錦衫劍士和殿上侍從也均退下,只剩下範蠡壹人。
勾踐瞧瞧腳邊長劍,又瞧瞧滿地鮮血,只出神凝思,過了半晌,道:“怎樣?”
範蠡道:“吳國武士劍術,未必盡如這八人之精,吳國武士所用兵刃,未必盡如此劍之利。但觀此壹端,足見其余。最令人心憂的是,吳國武士群戰之術,妙用孫武子兵法,臣以為當今之世,實乃無敵於天下。”勾踐沈吟道:“夫差派這八人來送寶劍,大夫妳看是何用意?”範蠡道:“那是要咱們知難而退,不可起侵吳報仇之心。”
勾踐大怒,壹彎身,從匣中抓起寶劍,回手壹揮,嚓的壹聲響,將坐椅平平整整的切去了壹截,大聲道:“便有千難萬難,勾踐也決不知難而退。終有壹日,我要擒住夫差,便用此劍將他腦袋砍了下來!”說著又是壹劍,將壹張檀木椅子壹劈為二。
範蠡躬身道:“恭喜大王,賀喜大王!”勾踐愕然道:“眼見吳國劍士如此了得,又有什麽喜可賀?”範蠡道:“大王說道便有千難萬難,也決不知難而退。大王既有此決心,大事必成。眼前這難事,還須請文大夫共同商議。”勾踐道:“好,妳去傳文大夫來。”
範蠡走下殿去,命宮監去傳大夫文種,自行站在宮門之側相候。過不多時,文種飛馬趕到,與範蠡並肩入宮。
範蠡本是楚國宛人,為人倜儻,不拘小節,所作所為,往往出人意表,當地人士都叫他“範瘋子”。文種來到宛地做縣令,聽到範蠡的名字,便派部屬去拜訪。那部屬見了範蠡,回來說道:“這人是本地出名的瘋子,行事亂七八糟。”文種笑道:“壹個人有與眾不同的行為,凡人必笑他胡鬧;他有高明獨特的見解,庸人自必罵他糊塗。妳們又怎能明白範先生呢?”便親自前去拜訪。範蠡避而不見,但料到他必定去而復來,向兄長借了衣冠,穿戴整齊。果然過了幾個時辰,文種又再到來。兩人相見之後,長談王霸之道,各有所見,卻互相投機之極,當真相見恨晚。
兩人都覺中原諸國暮氣沈沈,楚國邦大而亂,東南其勢興旺,當有霸兆。於是文種辭去官位,與範蠡同往吳國。其時吳王正重用伍子胥,言聽計從,國勢正盛。
文種和範蠡在吳國京城姑蘇住了數月,見伍子胥的種種興革措施確是才識卓越,切中時弊,令人欽佩,自己未必能勝得他過。兩人壹商量,以越國和吳國鄰近,風俗相似,雖然地域較小,卻也大可壹顯身手,於是來到越國。勾踐接見之下,於二人議論才具頗為賞識,均拜為大夫。
後來勾踐不聽文種、範蠡勸諫,興兵和吳國交戰,以石買為將,在錢塘江邊壹戰大敗,勾踐在會稽山被圍,幾乎亡國殞身。勾踐在危急之中用文種、範蠡之計,買通了吳王身邊的奸臣太宰伯嚭,為越王陳說。吳王夫差不聽伍子胥的忠諫,答允與越國講和,將勾踐帶到吳國,後來又放他歸國。其後勾踐臥薪嘗膽,決定復仇,采用了文種的滅吳九術。
那九術第壹是尊天地,事鬼神,神道設教,令越王有必勝之心。第二是贈送吳王大量財幣,既使他習於奢侈,又去其防越之意。第三是先向吳國借糧,再以蒸過的大谷歸還,吳王見谷大,發給農民當谷種,結果稻不生長,吳國大饑。第四是贈送美女西施和鄭旦,讓吳王迷戀美色,不理政事。第五是贈送巧匠,引誘吳王大起宮室高臺,耗其財力民力。第六是賄賂吳王左右奸臣,使之敗壞朝政。第七是離間吳王忠臣,終於迫得伍子胥自殺。第八是積蓄糧草,充實國家財力。第九是鑄造武器,訓練士卒,待機攻吳。據後人評論,其時吳國文明,越國野蠻,吳越相爭,越國常不守當時中原通行之禮法規範,不少手段卑鄙惡劣,以致吳國受損。
文種八術都已成功,最後的第九術卻在這時遇上了重大困難。眼見吳王派來劍士八人,所顯示的兵刃之利、劍術之精,實非越國武士所能匹敵。
範蠡將適才比劍的情形告知了文種。文種皺眉道:“範賢弟,吳國劍士劍利術精,固是大患,而他們在群鬥之時,善用孫武子遺法,更加難破難當。”範蠡道:“正是,當年孫武子輔佐吳王,統兵破楚,攻入郢都,用兵如神,天下無敵。雖齊晉大國,亦畏其鋒。他兵法有言道:‘我專為壹,敵分為十,是以十攻其壹也,則我眾而敵寡。能以眾擊寡者,則吾之所與戰者,約矣。’吳士四人與我越士四人相鬥,吳士以二人擋我三人,以二人專攻壹人,以眾擊寡,戰無不勝。”
言談之間,二人到了越王面前,只見勾踐手中提著那柄其薄如紙的利劍,兀自出神。
過了良久,勾踐擡起頭來,說道:“文大夫,當年吳國有幹將莫邪夫婦,善於鑄劍。我越國有良工歐冶子,鑄劍之術,亦不下於彼。此時幹將、莫邪、歐冶子均已不在人世。吳國有這等鑄劍高手,難道我越國自歐冶子壹死,就此後繼無人嗎?”
文種道:“臣聞歐冶子傳有弟子二人,壹名風胡子,壹名薛燭。風胡子在楚,薛燭尚在越國。”勾踐大喜,道:“大夫速召薛燭前來,再遣人入楚,以重金聘請風胡子來越。”文種遵命而退。
次日清晨,文種回報已遣人赴楚,薛燭則已宣到。
勾踐召見薛燭,說道:“妳師父歐冶子曾奉先王之命,鑄劍五口。這五口寶劍的優劣,妳且說來聽聽。”薛燭磕頭道:“小人曾聽先師言道,先師為先王鑄劍五口,大劍三、小劍二,壹曰湛盧,二曰純鈞,三日勝邪,四曰魚腸,五曰巨闕。至今湛盧在楚,勝邪、魚腸在吳,純鈞、巨闕二劍則在大王宮中。”勾踐道:“正是。”
原來當年勾踐之父越王允常鑄成五劍後,吳王得訊,便來相求。允常畏吳之強,只得以湛盧、勝邪、魚腸三劍相獻。後來吳王闔廬以魚腸劍遣專諸刺殺王僚。湛盧劍落入水中,後為楚王所得,秦王聞之,求而不得,興師擊楚,楚王始終不與。
薛燭稟道:“先師曾言,五劍之中,勝邪最上,純鈞、湛盧二劍其次,魚腸又次之,巨闕居末。鑄巨闕之時,金錫和銅而離,因此此劍只是利劍,而非寶劍。”勾踐道:“然則我純鈞、巨闕二劍,不敵吳王之勝邪、魚腸二劍了?”薛燭道:“小人死罪,恕小人直言。”勾踐擡頭不語,從薛燭這句話中,已知越國二劍自非吳國二劍之敵。
範蠡說道:“妳既得傳尊師之術,可即開爐鑄劍。鑄將幾口寶劍出來,未必便及不上吳國的寶劍。”薛燭道:“回稟大夫:小人已不能鑄劍了。”範蠡道:“卻是為何?”薛燭伸出手來,只見他雙手的拇指食指俱已不見,只剩下六根手指。薛燭黯然道:“鑄劍之勁,全仗拇指食指。小人茍延殘喘,早已成為廢人。”
勾踐奇道:“妳這四根手指,是給仇家割去的麽?”薛燭道:“不是仇家,是給小人的師兄割去的。”勾踐更加奇怪,道:“妳的師兄,那不是風胡子麽?他為什麽要割妳手指?啊,壹定是妳鑄劍之術勝過師兄,他心懷妒忌,斷妳手指,教妳再也不能鑄劍。”勾踐擅行推測,薛燭不便說他猜錯,唯默然不語。
勾踐道:“寡人本要派人到楚國去召風胡子來。他怕妳報仇,或許不敢回來。”薛燭道:“大王明鑒,風師兄目下是在吳國,不在楚國。”勾踐微微壹驚,說道:“他……他在吳國,在吳國幹什麽?”
薛燭道:“三年之前,風師兄來到小人家中,取出寶劍壹口,給小人觀看。小人壹見之下,登時大驚,原來這口寶劍,乃先師歐冶子為楚國所鑄,名曰工布,劍身上文如流水,自柄至尖,連綿不斷。小人曾聽先師說過,壹見便知。當年先師為楚王鑄劍三口,壹曰龍淵、二曰泰阿、三日工布。楚王寶愛異常,豈知竟為師哥所得。”
勾踐道:“想必是楚王賜給妳師兄了。”
薛燭道:“若說是楚王所賜,原也不錯,只不過是轉了兩次手。風師兄言道,吳師破楚之後,伍子胥發楚平王之棺,鞭其遺屍,在楚王墓中得此寶劍。後來回吳之後,聽到風師兄的名字,便叫人將劍送去楚國給他,說道此是先師遺澤,該由風師兄承受。”
勾踐又是壹驚,沈吟道:“伍子胥居然舍得此劍,此人真乃英雄,真乃英雄也!”突然間哈哈大笑,說道:“幸好夫差中我之計,已逼得此人自殺,哈哈,哈哈!”
勾踐長笑之時,誰都不敢作聲。他笑了好壹會,才問:“伍子胥將工布寶劍贈妳師兄,要辦什麽事?”薛燭道:“風師兄言道,當時伍子胥只說仰慕先師,別無所求。風師兄得到此劍後,心下感激,尋思伍將軍是吳國上卿,贈我希世之珍,豈可不去當面叩謝?於是便去到吳國,向伍將軍致謝。伍將軍待以上賓之禮,為風師兄置下房舍,招待得極是客氣。”勾踐道:“伍子胥要人為他賣命,用的總是這套手段,當年要專諸刺王僚,便是如此。”
薛燭道:“大王料事如神。但風師兄不懂得伍子胥的陰謀,受他如此厚待,心下過意不去,壹再請問,有何用己之處。伍子胥總說:‘閣下枉駕過吳,乃是吳國嘉賓,豈敢勞動尊駕?’”勾踐罵道:“老奸巨猾,以退為進!”薛燭道:“大王明見萬裏。風師兄終於對伍子胥說,他別無所長,只會鑄劍,承蒙如此厚待,當鑄造幾口希世的寶劍相贈。”
勾踐伸手在大腿上壹拍,道:“著了道兒啦!”薛燭道:“那伍子胥卻說,吳國寶劍已多,也不必再鑄了。而且鑄劍極耗心力,當年幹將莫邪鑄劍不成,莫邪自身投入劍爐,寶劍方成。這種慘事,萬萬不可再行。”勾踐奇道:“他當真不要風胡子鑄劍?那可奇了。”薛燭道:“當時風師兄也覺奇怪。壹日伍子胥又到賓館來和風師兄閑談,說起吳國與北方齊晉兩國爭霸,吳士勇悍,時占上風,便是車戰之術有所不及,若以徒兵與之步戰,所用劍戟卻又不夠鋒銳。風師兄便與之談論鑄造劍戟之法。原來伍子胥所要鑄的,不是壹口兩口寶劍,而是千口萬口利劍。”
勾踐登時省悟,忍不住“啊喲”壹聲,轉眼向文種、範蠡二人瞧去,但見文種滿臉焦慮之色,範蠡卻呆呆出神,問道:“範大夫,妳以為如何?”範蠡道:“伍子胥雖然詭計多端,別說此人已死,就算仍在世上,也終究逃不脫大王掌心。”
勾踐笑道:“嘿嘿,只怕寡人不是伍子胥的對手。”範蠡道:“伍子胥已為大王巧計除去,難道他還能奈何我越國嗎?”勾踐呵呵大笑,道:“這話倒也不錯。薛燭,妳師兄聽了伍子胥之言,便助他鑄造利劍了?”薛燭道:“正是。風師哥當下便隨著伍子胥,來到莫幹山上的鑄劍房,只見有壹千余名劍匠正在鑄劍,只是其法未見盡善,於是風師兄逐壹點撥,此後吳劍鋒利,諸國莫及。”勾踐點頭道:“原來如此。”
薛燭道:“鑄得壹年,風師哥勞瘁過度,精力不支,便向伍子胥說起小人名字,伍子胥備下禮物,要風師哥來召小人前往吳國,相助風師哥鑄劍。小人心想吳越世仇,吳國鑄了利劍,固能殺齊人晉人,也能殺我越人,便勸風師哥休得再回吳國。”勾踐道:“是啊,妳這人甚有見識。”
薛燭磕頭道:“多謝大王獎勉。可是風師哥不聽小人之勸,當晚他睡在小人家中,半夜之中,他突然以利劍架在小人頸中,再砍去了小人四根手指,好教小人從此成為廢人。”
勾踐大怒,厲聲說道:“下次捉到風胡子,定將他斬成肉醬。”
文種道:“薛先生,妳自己雖不能鑄劍,但指點劍匠,咱們也能鑄成千口萬口利劍。”薛燭道:“回稟文大夫:鑄劍之鐵,吳越均有,唯精銅在越,良錫在吳。”
範蠡道:“伍子胥早已派兵守住錫山,不許百姓采錫,是不是?”薛燭臉現驚異之色,道:“範大夫,原來妳早知道了。”範蠡微笑道:“我只猜測而已,現下伍子胥已死,他的遺命吳人未必遵守。高價收購,要得良錫也就不難。”
勾踐道:“然而遠水救不著近火,待得采銅、煉錫、造爐、鑄劍,鑄得不好又要從頭來起,少說也是兩三年的事。如果夫差活不到這麽久,豈不成終生之恨?”
文種、範蠡同時躬身道:“是。臣等當再思良策。”
範蠡退出宮來,尋思:“大王等不得兩三年,我是連多等壹日壹夜,也是……”想到這裏,胸口壹陣隱隱發痛,腦海中立刻出現了那個驚世絕艷的麗影。
那是浣紗溪畔的西施。是自己親去訪尋來的天下無雙美女夷光,將越國山水靈氣集於壹身的嬌娃夷光,自己卻親身將她送入了吳宮。
從會稽到姑蘇的路程很短,只不過是幾天的水程,但便在這短短的幾天之中,兩人情根深種,再也難分難舍。西施夷光皓潔的臉龐上,垂著兩顆珍珠壹般的淚珠,聲音像若耶溪中溫柔的流水:“少伯,妳答應我,壹定要接我回來,越快越好,我日日夜夜的在等著妳。妳再說壹遍,妳永遠永遠不會忘了我。”
越國的仇非報不可,那是可以等的。但夷光在夫差的懷抱之中,妒忌和苦惱在咬嚙著他的心。必須盡快大批鑄造利劍,比吳國劍士所用利劍更加鋒銳……
他在街上漫步,十八名衛士遠遠在後面跟著。
突然間長街西首傳來壹陣吳歌合唱:“我劍利兮敵喪膽,我劍捷兮敵無首……”
八名身穿青衣的漢子,手臂挽手臂,放喉高歌,旁若無人的踏步而來。行人都避在壹旁。那正是昨日在越宮中大獲全勝的吳國劍士,顯是喝了酒,在長街上橫沖直撞。
範蠡皺起了眉頭,憤怒迅速在胸口升起。
八名吳國劍士走到了範蠡身前。為首壹人醉眼惺忪,斜睨著他,說道:“妳……妳是範大夫……哈哈,哈哈,哈哈!”範蠡的兩名衛士搶了上來,擋在範蠡身前,喝道:“不得無禮,閃開了!”八名劍士縱聲大笑,學著他們的音調,笑道:“不得無禮,閃開了!”兩名衛士抽出長劍,喝道:“大王有命,沖撞大夫者斬!”
為首的吳國劍士身子搖搖晃晃,說道:“斬妳,還是斬我?”
範蠡心想:“這是吳國使臣,雖然無禮,不能跟他們動手。”正要說:“讓他過去!”突然間白光閃動,兩名衛士齊聲慘呼,跟著當當兩聲響,兩人右手手掌隨著所握長劍都已掉在地下。那為首的吳國劍士緩緩還劍入鞘,滿臉傲色。
範蠡手下的十六名衛士壹齊拔劍出鞘,團團將八名吳國劍士圍住。
為首的吳士仰天大笑,說道:“我們從姑蘇來到會稽,原不想活著回去,且看妳越國要動用多少軍馬,來殺我吳國八名劍士。”說到最後壹個“士”字時,壹聲長嘯,八人同時執劍在手,背靠背的站在壹起。
範蠡心想:“小不忍則亂大謀,眼下我國準備未周,不能殺了這八名吳士,致與夫差起釁。”喝道:“這八位是上國使者,大家不得無禮,退開了!”說著讓在道旁。眾衛士怒氣填膺,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只大夫有令,不敢違抗,便都讓在街邊。
八名吳士哈哈大笑,齊聲高歌:“我劍利兮敵喪膽,我劍捷兮敵無首!”
忽聽得咩咩羊叫,壹個身穿淺綠衫子的少女趕著十幾頭山羊,從長街東端走來。這群山羊來到吳士之前,便從他們身邊繞過。
壹名吳士興猶未盡,長劍壹揮,將壹頭山羊從頭至臀,剖為兩半,便如是劃定了線仔細切開壹般,連鼻子也壹分為二,兩爿羊身分倒左右,內臟肚腸都傾了出來,劍術之精,委實令人心驚。七名吳士大聲喝采。範蠡心中也忍不住叫壹聲:“好劍法!”
那少女手中竹棒連揮,將余下的十幾頭山羊趕到身後,說道:“妳為什麽殺我山羊?”聲音又嬌嫩,又清脆,也含有幾分憤怒。
那殺羊吳士將濺著羊血的長劍在空中連連虛劈,笑道:“小姑娘,我要將妳也這樣劈為兩半!”
範蠡叫道:“姑娘,妳快過來,他們喝醉了酒。”
那少女道:“就算喝醉了酒,也不能隨便欺侮人。”
那吳國劍士舉劍在她頭頂繞了幾個圈子,笑道:“我本想將妳這小腦袋瓜兒割了下來,只瞧妳這麽美麗,可當真舍不得。”七名吳士壹齊哈哈大笑。
範蠡見這少女壹張瓜子臉,睫長眼大,皮膚白晰,容貌甚為秀麗,身材苗條,弱質纖纖,心下不忍,又叫:“姑娘,快過來!”那少女轉頭應聲道:“是了!”
那吳國劍士長劍探出,去割她腰帶,笑道:“那也……”只說得兩個字,那少女手中竹棒壹抖,戳在他手腕之上。那劍士只覺腕上壹陣劇痛,嗆啷壹聲,長劍落地。那少女竹棒挑起,碧影微閃,已刺入了他左眼之中。那劍士大叫壹聲,雙手捧住了眼睛,連聲狂吼。
這少女這兩下輕輕巧巧的刺出,戳腕傷目,行若無事,不知如何,那吳國劍士竟是避讓不開。余下七名吳士大吃壹驚,壹名身材魁梧的吳士提起長劍,劍尖也往少女左眼刺去。劍招嗤嗤有聲,足見這壹劍勁力十足。
那少女更不避讓,竹棒刺出,後發先至,噗的壹聲,刺中了那吳士右肩。那吳士這壹劍之勁立時卸了。那少女竹棒疾縮疾伸,已刺入他右眼之中。那人殺豬般的大嗥,雙拳亂揮亂打,眼中鮮血涔涔而下,神情甚為可怖。
這少女以四招戳瞎兩名吳國劍士的眼睛,人人眼見她只隨手揮刺,對手便即受傷,無不聳然動容。六名吳國劍士又驚又怒,各舉長劍,將那少女圍在垓心。
範蠡略通劍術,眼見這少女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只以壹根竹棒便戳瞎了兩名吳國高手的眼睛,手法如何雖看不清楚,但顯是極上乘的劍法,不由得又驚又喜,待見六名劍士各挺兵刃圍住了她,心想她劍術再精,壹個少女終究難敵六名高手,當即朗聲說道:“吳國眾位劍士,六個打壹個,不怕壞了吳國的名聲?倘若以多為勝,嘿嘿!”雙手壹拍,十六名越國衛士立即挺劍散開,圍住了吳國劍士。
那少女冷笑道:“六個打壹個,也未必會贏!”左手微舉,右手中的竹棒已向壹名吳士眼中戳去。那人舉劍擋格,那少女早已兜轉竹棒,戳向另壹名吳士胸口。便在此時,三名吳士的長劍齊向那少女身上刺到。那少女身法靈巧之極,壹轉壹側,將來劍盡數避開,噗的壹聲,挺棒戳中左首壹名吳士手腕。那人五指不由得松了,長劍落地。
十六名越國衛士本欲上前自外夾擊,但其時吳國劍士長劍使開,已幻成壹道劍網,青光閃爍,那些越國衛士如何欺得近身?
卻見那少女在劍網之中飄忽來去,淺綠色布衫的衣袖和帶子飛揚開來,好看已極,但聽得“啊喲”、嗆啷之聲不斷,吳國眾劍士長劍壹柄柄落地,壹個個退開,有的舉手按眼,有的蹲在地下,每壹人都給刺瞎了壹只眼睛,或傷左目,或損右目。
那少女收棒而立,嬌聲道:“妳們殺了我羊兒,賠是不賠?”
八名吳國劍士又驚駭,又憤怒,有的大聲咆哮,有的全身發抖。這八人原為極為勇悍的武士,即使給人砍去了雙手雙足,也不會害怕示弱,此刻突然之間為壹個牧羊少女戳瞎了眼睛,長劍又均脫手,既痛又怕,實摸不著半點頭腦,震駭之下,心中壹團混亂。
那少女道:“妳們不賠我羊兒,我連妳們另壹只眼睛也戳瞎了。”八劍士壹聽,不約而同的都退了壹步。
範蠡叫道:“這位姑娘,我賠妳壹百只羊,這八個人便放他們去罷!”那少女向他微微壹笑,道:“妳這人很好,我也不要壹百只羊,只要壹只就夠了。”
範蠡向衛士道:“護送上國使者回賓館休息,請醫生醫治傷目。”眾衛士答應了,派出八人,挺劍押送。八名吳士手無兵刃,便如打敗了的公雞,雙手按住瞎了的眼睛,垂頭喪氣的走開。
範蠡走上幾步,問道:“姑娘尊姓?”那少女道:“妳說什麽?”範蠡道:“姑娘姓什麽?”那少女道:“我叫阿青,妳叫什麽?”
範蠡微微壹笑,心想:“鄉下姑娘,不懂禮法,只不知她如何學會了這壹身出神入化的劍術。只須問到她的師父是誰,再請她師父來教練越士,何愁吳國不破?”想到和西施重逢的時刻指日可期,不由得心口登時感到壹陣熱烘烘的暖意,說道:“我叫範蠡,姑娘,請妳到我家吃飯去。”阿青道:“我不去,我要趕羊去吃草。”範蠡道:“我家裏有大好的草地,妳趕羊去吃,我再賠妳十頭肥羊。”
阿青拍手笑道:“妳家裏有大草地嗎?那好極了。不過我不要妳賠羊,我這羊兒又不是妳殺的。”她蹲下地來,撫摸被割成了兩爿的羊身,淒然道:“好老白,乖老白,人家殺死了妳,我……我可救妳不活了。”
範蠡吩咐衛士道:“把老白的兩爿身子縫了起來,去埋在姑娘屋子旁邊。”
阿青站起身來,面頰上有兩滴淚珠,眼中卻透出喜悅的光芒,說道:“範蠡,妳……妳不許他們把老白吃了?”範蠡道:“自然不許。那是妳的好老白,乖老白,誰都不許吃。”阿青嘆了口氣,道:“妳真好。我最恨人家拿我的羊兒去宰來吃了,不過媽說,羊兒不賣給人家,我們就沒錢買米。”範蠡道:“打從今兒起,我時時叫人送米送布給妳媽,妳養的羊兒,壹只也不用賣。”阿青大喜,壹把抱住範蠡,叫道:“範蠡,妳真是個好人。”
眾衛士見她天真爛漫,既直呼範蠡之名,又當街抱住了他,無不好笑,都轉過了頭,不敢笑出聲來。
範蠡挽住了她的手,似乎生怕這是個天上下凡的仙女,壹轉身便不見了,在十幾頭山羊的咩咩聲中,和她並肩緩步,同回府中。
阿青趕著羊走進範蠡的大夫第,驚道:“妳這屋子真大,壹個人住得了嗎?”範蠡微微壹笑,說道:“我正嫌屋子太大,回頭請妳媽和妳壹起來住好不好?妳家裏還有什麽人?”阿青道:“就是我媽和我兩個人,不知道我媽肯不肯來。我媽叫我別跟男人多說話。不過妳是好人,不會害我們的。”
範蠡要阿青將羊群趕入花園之中,命婢仆取出糕餅點心,在花園的涼亭中殷勤款待。眾仆役見羊群將花園中的牡丹、芍藥、芝蘭、玫瑰種種名花異卉大口咬嚼,而範蠡卻笑吟吟的瞧著,全然不以為意,無不駭異。
阿青喝茶吃餅,很是高興。範蠡跟她閑談半天,覺她言語幼稚,於世務全然不懂,終於問道:“阿青姑娘,教妳劍術的那位師父是誰?”
阿青睜著壹雙明澈的大眼,道:“什麽劍術?我沒師父啊。”範蠡道:“妳用壹根竹棒戳瞎了八個壞人的眼睛,這本事就是劍術了,那是誰教妳的?”阿青搖頭道:“沒人教我,我自己會的。”範蠡見她神情坦率,並無絲毫作偽之態,心下暗異:“難道當真是天降異人?”說道:“妳從小就會玩這竹棒?”
阿青道:“本來是不會的,我十三歲那年,白公公來騎羊兒玩,我不許他騎,用竹棒趕他。他也拿了根竹棒來打我,我就跟他對打。起初他總打到我,我打不著他。我們天天這樣打著玩,近來我總是打到他,戳得他很痛,他可戳我不到。他也不大來跟我玩了。”
範蠡又驚又喜,道:“白公公住在那裏?妳帶我去找他好不好?”阿青道:“他住在山裏,找他不到的。只有他來找我,我從來沒去找過他。”範蠡道:“我想見見他,有沒有法子?”阿青沈吟道:“嗯,妳跟我壹起去牧羊,咱們到山邊等他。就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來。”嘆了口氣道:“近來好久沒見到他啦!”
範蠡心想:“為了越國和夷光,跟她去牧羊卻又怎地?”便道:“好啊,我就陪妳去牧羊,等那位白公公。”尋思:“這阿青姑娘的劍術,自是那位山中老人白公公所教的了。料想白公公見她年幼天真,便裝作用竹棒跟她鬧著玩。他能令壹個鄉下姑娘學到如此神妙的劍術,請他去教練越國武士,破吳必矣!”
請阿青在府中吃了飯後,便跟隨她同到郊外的山裏去牧羊。他手下部屬不明其理,均感駭怪。壹連數日,範蠡手執竹棒,和阿青在山野間牧羊唱歌,等候白公公到來。
第五日上,文種來到範府拜訪,見範府椽吏面有憂色,問道:“範大夫多日不見,大王頗為掛念,命我前來探望,莫非範大夫身子不適麽?”那椽吏道:“回稟文大夫:範大夫身子並無不適,不過……不過……”文種道:“不過怎樣?”那椽吏道:“文大夫是範大夫的好朋友,我們下吏不敢說的話,文大夫不妨去勸勸他。”文種更加奇怪,問道:“範大夫有什麽事?”那椽吏道:“範大夫迷上了那個……那個會使竹棒的美貌鄉下姑娘,每天壹早便陪著她去牧羊,不許衛士們跟隨保護,直到天黑才回來。小吏有公務請示,也不敢前去打擾。”
文種哈哈大笑,心想:“範賢弟在楚國之時,楚人都叫他範瘋子。他行事與眾不同,原非俗人所能明白。”
這時範蠡正坐在山坡草地上,講述楚國湘妃和山鬼的故事。阿青坐在他身畔凝神傾聽,壹雙明亮的眼睛,目不轉瞬的瞧著他,忽然問道:“那湘妃真這樣好看麽?”
範蠡輕輕說道:“她的眼睛比這溪水還要明亮,還要清澈……”阿青道:“她眼睛裏有魚遊麽?”範蠡道:“她的皮膚比天上的白雲還要柔和,還要溫軟……”阿青道:“難道也有小鳥在雲裏飛嗎?”範蠡道:“她的嘴唇比這朵小紅花的花瓣還要嬌嫩,還要鮮艷,她的嘴唇濕濕的,比這花瓣上的露水還要晶瑩。湘妃站在水邊,倒影映在清澈的湘江裏,江邊的鮮花羞慚得都枯萎了,魚兒不敢在江裏遊,生怕弄亂了她美麗的倒影。她白雪壹般的手伸到湘江裏,柔和得好像要溶在水裏壹樣……”
阿青道:“範蠡,妳見過她的是不是?為什麽說得這樣仔細?”
範蠡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我見過她的,我瞧得非常非常仔細。”
他說的是西施,不是湘妃。
他擡頭向著北方,眼光飄過了壹條波浪滔滔的大江,這美麗的女郎是在姑蘇城中吳王宮裏,她這時候在做什麽?是在陪伴吳王麽?是在想著我麽?
阿青道:“範蠡!妳的胡子很奇怪,給我摸壹摸行不行?”
範蠡想:她是在哭泣呢,還是在笑?
阿青說:“範蠡,妳的胡子中有兩根是白色的,真有趣,像是我羊兒的毛壹樣。”
範蠡想:分手的那天,她伏在我肩上哭泣,淚水濕透了我半邊衣衫,這件衫子我永遠不洗,她的淚痕之中,又加上了我的眼淚。
阿青說:“範蠡,我想拔妳壹根白色的胡子來玩,好不好?我輕輕的拔,不會弄痛妳的。”
範蠡想:她說最愛坐了船在江裏湖裏慢慢的順水漂流,等我將她奪回來之後,我大夫也不做了,便是整天和她坐了船,在江裏湖裏漂遊,這麽漂遊壹輩子。
突然之間,頦下微微壹痛,阿青已拔下了他壹根胡子,只聽得她在格格嬌笑,驀地裏笑聲中斷,聽得她喝道:“妳又來了!”
綠影閃動,阿青已激射而出,只見壹團綠影、壹團白影已迅捷無倫的纏鬥在壹起。
範蠡大喜:“白公公到了!”眼見兩人鬥得壹會,身法漸漸緩了下來,他忍不住“啊”的壹聲叫了出來。
和阿青相鬥的竟然不是人,而是壹頭白猿。
這白猿也拿著壹根竹棒,和阿青手中竹棒縱橫揮舞的對打。這白猿出棒招數巧妙,勁道淩厲,竹棒刺出時帶著呼呼風聲,但每壹棒刺來,總是給阿青拆解開去,隨即以巧妙之極的招數還擊過去。
數日前阿青與吳國劍士在長街相鬥,壹棒便戳瞎壹名吳國劍士的眼睛,每次出棒都壹式壹樣,直至此刻,範蠡方見到阿青劍術之精。他於劍術雖所學不多,但常去臨觀越國劍士練劍,劍法優劣壹眼便能分別。當日吳越劍士相鬥,他已看得撟舌不下,此時見到阿青和白猿鬥劍,手中所持雖均是竹棒,但招法精奇之極,吳越劍士相形之下,直如兒戲壹般。
白猿的竹棒越使越快,阿青卻時時凝立不動,偶爾壹棒刺出,便如電光急閃,逼得白猿接連倒退。
阿青將白猿逼退三步,隨即收棒而立。那白猿雙手持棒,身子飛起,挾著壹股勁風,向範蠡疾刺過來。範蠡見到這般猛惡的情勢,急忙避讓,青影閃動,阿青已擋在他身前。白猿見壹棒將刺到阿青,急忙收捧,阿青乘勢橫棒揮出,啪啪兩聲輕響,白猿的竹棒已掉在地下。
白猿壹聲長嘯,躍上樹梢,接連幾個縱躍,已竄出數十丈外,但聽得嘯聲淒厲,漸漸遠去。山谷間猿嘯回聲,良久不絕。
阿青回過身來,嘆了口氣,道:“白公公斷了兩條手臂,再也不肯來跟我玩了。”範蠡道:“妳打斷了它兩條手臂?”阿青點頭道:“今天白公公兇得很,壹連三次,要撲過來刺死妳。”範蠡驚道:“它……它要刺死我?為什麽?”阿青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範蠡暗暗心驚:“若不是阿青擋住了它,這白猿要刺死我當真不費吹灰之力。”
第二天早晨,在越王的劍室之中,阿青手持壹根竹棒,面對著越國二十名第壹流劍手。範蠡知道阿青不會教人如何使劍,只有讓越國劍士模仿她的劍法。
但沒壹個越國劍士能擋得住她的三招。
阿青竹棒壹動,對手若不是手腕被戳,長劍脫手,便即要害中棒,委頓在地。範蠡先囑咐過她,請她不可刺瞎對方的眼睛,也不可殺傷對方的性命。越國劍士都知她是範大夫的愛寵,也不敢當真拚命廝殺。
第三天,三十名劍士敗在她的棒下。第四天,又是三十名劍士在她壹根短竹棒下腕折臂斷,狼狽敗退。
到第五天上,範蠡再要找她去會鬥越國劍士時,阿青已失了蹤影,尋到她家裏,只余下壹間空屋,十幾頭山羊。範蠡派遣數百名部屬在會稽城內城外、荒山野嶺中去找尋,再也覓不到這個小姑娘的蹤跡。
八十名越國劍士沒學到阿青的壹招劍法,但他們已親眼見到了神劍的影子。每個人都知道了,世間確有這樣神奇的劍法。八十人將壹絲壹忽勉強捉摸到的劍法影子傳授給了旁人,單是這壹絲壹忽的神劍影子,越國武士的劍法便已無敵於天下。
範蠡命薛燭督率良工,鑄成了千千萬萬口利劍。
三年之後,勾踐興兵伐吳,戰於五湖之畔。越軍五千人持長劍而前,吳兵逆擊。兩軍交鋒,越兵長劍閃爍,吳兵當者披靡,吳師大敗。
吳王夫差退到余杭山。越兵追擊,二次大戰,吳兵始終擋不住越兵的快劍。夫差兵敗自殺。越軍攻入吳國的都城姑蘇。
範蠡親領長劍手壹千,直沖到吳王的館娃宮。那是西施所住的地方。他帶了幾名衛士,奔進宮去,叫道:“夷光,夷光!”
他奔過壹道長廊,腳步聲發出清朗的回聲,長廊下面是空的。西施腳步輕盈,每壹步都像是彈琴鼓瑟那樣,有美妙的音樂節拍。夫差建了這道長廊,好聽她奏著音樂般的腳步聲。
在長廊彼端,音樂般的腳步聲響了起來,像歡樂的錦瑟,像清和的瑤琴,壹個輕柔的聲音在說:“少伯,真的是妳麽?”
範蠡胸口熱血上湧,說道:“是我,是我!我來接妳了。”他聽得自己的聲音嘶嗄,好像是別人在說話,好像是很遠很遠的聲音。他踉踉蹌蹌的奔過去。
長廊上樂聲繁音促節,壹個柔軟的身子撲入了他懷裏。
春夜溶溶。花香從園中透過簾子,飄進館娃宮。範蠡和西施在傾訴著別來的相思。
忽然間寂靜之中傳來了幾聲咩咩的羊叫。
範蠡微笑道:“妳還是忘不了故鄉的風光,在宮室之中也養了山羊嗎?”
西施笑著搖了搖頭,她有些奇怪,怎麽會有羊叫?然而在心愛之人的面前,除了溫柔的愛念,任何其他的念頭都不會在心中停留長久。她慢慢伸手出去,握住了範蠡的左手。熾熱的血同時在兩人脈管中迅速流動。
突然間,壹個女子聲音在靜夜中響起:“範蠡!妳叫妳的西施出來,我要殺了她!”
範蠡陡地站起身來。西施感到他的手掌忽然間變得冰冷。範蠡認得這是阿青的聲音。她的呼聲越過館娃宮的高墻,飄了進來。
“範蠡,範蠡,我要殺妳的西施,她逃不了的。我壹定要殺妳的西施。”
範蠡又是驚恐,又是迷惑:“她為什麽要殺夷光?夷光可從來沒得罪過她!”驀地裏心中壹亮,霎時之間都明白了:“她並不真是個不懂事的鄉下姑娘,她壹直在喜歡我。”
迷惘已去,驚恐更甚。
範蠡壹生臨大事,決大疑,不知經歷過多少風險,當年在會稽山被吳軍圍困,糧盡援絕之時,也不及此刻的懼怕。西施感到他手掌中濕膩膩的都是冷汗,覺到他的手掌在發抖。
如果阿青要殺的是他自己,範蠡不會害怕的,然而她要殺的是西施。
“範蠡,範蠡!我要殺了妳的西施,她逃不了的!”
阿青的聲音忽東忽西,在宮墻外傳進來。
範蠡定了定神,說道:“我要去見見這人。”輕輕放脫了西施的手,快步向宮門走去。
十八名衛士跟隨在他身後。阿青的呼聲人人都聽見了,耳聽得她在宮外直呼破吳英雄範大夫之名,大家都感到十分詫異。
範蠡走到宮門之外,月光鋪地,壹眼望去,不見有人,朗聲說道:“阿青姑娘,請妳過來,我有話說。”四下裏寂靜無聲。範蠡又道:“阿青姑娘,多時不見,妳可好麽?”可是仍然不聞回答。範蠡等了良久,始終不見阿青現身。
他低聲囑咐衛士,立即調來壹千名甲士、壹千名劍士,在館娃宮前後守衛。
他回到西施面前,坐了下來,握住她的雙手,壹句話也不說。從宮門外回到西施身畔,他心中已轉過了無數念頭:“令壹個宮女假裝夷光,讓阿青殺了她?我和夷光化裝成為越國甲士,逃出吳宮,從此隱姓埋名?阿青來時,我在她面前自殺,求她饒了夷光?調二千名弓箭手守住宮門,阿青倘若硬闖,那便萬箭齊發,射死了她?”但每壹個計策都有破綻。阿青於越國有大功,何況在範蠡心中,阿青是小妹子,是好朋友,除了西施,她是自己最寵愛的姑娘,分別以來,除了西施之外,最常想到便是這個可愛的小姑娘。當日白公公要刺殺自己,她甘願受傷,挺身擋在自己身前。寧可自己死了,也決計不能殺也。
他怔怔的瞧著西施,心頭忽然壹陣溫暖:“我二人就這樣壹起死了,那也好得很。我二人在臨死之前,終於聚在壹起了。”
時光緩緩流過。西施覺到範蠡的手掌溫暖了。他不再害怕,臉上露出了笑容。
破曉的日光從窗中照射進來。
驀地裏宮門外響起了壹陣吆喝聲,跟著嗆啷啷、嗆啷啷響聲不絕,那是兵刃落地之聲。這聲音從宮門外直響進來,便如壹條極長的長蛇,飛快的遊來,長廊上也響起了兵刃落地的聲音。壹千名甲士和壹千名劍士阻擋不了阿青。
只聽得阿青叫道:“範蠡,妳在哪裏?”
範蠡向西施瞧了壹眼,朗聲道:“阿青,我在這裏。”
“裏”字的聲音甫絕,嗤的壹聲響,門帷從中裂開,壹個綠衫人飛了進來,正是阿青。她右手竹棒的尖端指住了西施的心口。
她凝視著西施的容光,阿青臉上的殺氣漸漸消失,變成了失望和沮喪,再變成了驚奇、羨慕,變成了崇敬,喃喃的說:“天……天下竟有這……這樣的美女!範蠡,她……她比妳說的還……還要美!”纖腰扭處,壹聲清嘯,已破窗而出。
清嘯迅捷之極的遠去,漸遠漸輕,余音裊裊,良久不絕。
數十名衛士急步奔到門外。衛士長躬身道:“大夫無恙?”範蠡擺了擺手,眾衛士退了下去。範蠡握著西施的手,道:“咱們換上庶民的衣衫,我和妳到太湖劃船去,再也不回來了。”
西施眼中閃出無比快樂的光芒,忽然之間,微微蹙起了眉頭,伸手捧著心口。阿青這壹棒雖然沒戳中她,但棒端發出的勁氣已刺傷了她心口。
兩千年來,人們都知道,“西子捧心”是人間最美麗的形象。